凛山海看向那人。
他很高,约莫而立之年。他面容白净,睫毛纤长,上头是一对弯弯的柳叶眉,像是略施粉黛的女人——倒真不是,他面庞有着明显男性的轮廓,也并没有任何脂粉的气息。但最醒目的,要数那一头比女人还惹眼的长发,像墨水浸泡的软绸,像黑猫柔顺的皮毛。
不用多想,这一定是传言中的百骸主了。
难怪老掌柜说,有人把他当做女人。若远远地望见个背影,还真不好说。
环顾四周,凛山海才反应过来,他们已经置身这泣尸屋内了。
这内部构造并不像名字那样,听着让人不寒而栗。相反,它与许多四合院的布景差不到哪儿去,只是规模上再小些。从窗外望去,可以看到别致的小院儿,还种了许多罕见的花草。
除了空气中这股味道挥之不去。他想,这里一定有什么地方,类似那药房里的屋子。
施无弃招招手,柒姑娘走过来,从桌上拿起小瓷瓶走向山海。他捂着隐隐作痛的后颈,另一手连连摆着。
“别别,您可太客气了。”
柒姑娘没听见似的,执意走过来打开瓶塞。施无弃摆摆手,她才停下来,将打开的瓶子用双手递给山海。他犹犹豫豫地接过来。
“别怕,她可不咬人。”施无弃笑出声。
他站在山海旁边,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山海拿着药站起身,坐到黛鸾她们那边去了。施无弃走到一边去,坐在距他们十几尺的红木椅上,不知从哪儿甩开一把题字的折扇。
“多有得罪,施某在此……先道个歉。可你们也不能责备柒,若不是道长朋友要坏了我布下的阵法,也不会惊动她。”
“我们……”
“你们的来意,两位姑娘谨慎得很,还没告诉我呢,硬是要等你醒来。我怕你当真睡死过去,她们可赖着不走。好在,凛道长您硬朗得很。”
这话带着半分玩笑半分戏谑,再加上那暗金眸子里若隐若现的笑,让人分不清是无心之言还是刻意的嘲弄,听了着实让人不自在。
凛山海没有接话,他回头看了一眼对面的两个姑娘,问她们:
“你们是怎么进来这里的?”
“唔,倒还真是巧合。”慕琬又摆上一颗瓜子皮,“我赶去救你,和柒姑娘交手时,无意发现伞竟然被墙壁吞了一部分。我反应过来,这役魔伞叶隐露,是有妖气的。我当即撑开伞拽着阿鸾,向后倒去,便来了这围墙里。”
“哦,对了。”施无弃接了话,“小丫头片子那命格,倒也是能直接进来的。只是她连墙碰也未曾碰过,错过了这机会。”
得亏她没试,若只有她一个人进去,那还得了。山海暗想着。
“所以……”
施无弃翘起腿,收了扇子,将小桌上的茶杯端起来,掀开盖,仔细吹了吹,眼也不曾抬一下。
“所以你们寻我做什么?”
凛道长忽然想起此行的目的。他站起来行了个礼,然后将他们来到死村发生的时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另外两人没有插话,只是默默地听。慕琬注意到,他并没有说及判官笔的事。虽说那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但也不知道是山海判断没必要讲还是如何,对那事只字未提,只是说了狂骨与药房的事。
“啊……我与那掌柜是老相识,这话不假。”
他放下茶杯,仔仔细细重新打量起山海。柒姑娘一手提起茶壶,另一手拖着滚烫的底,毫无知觉般为他续上了茶。
“所以你们是要我,替你们去辨那狂骨的真身?我是能纵使尸体,妖可不行。但若它生前真是活生生的人,你们图什么?还要超度它不成?”
“是。”山海没有什么犹豫。
如此严肃的回答,却让百骸主忽然笑出了声。这让他们三人都有些不明所以。
“不是,我说道长,您是不是未免……也太心善了。您大费周章不惜耽误了身子想来见我,为的就是这种无聊的小事?亏不亏啊。”
虽然山海的确有自己的打算,但从根本上嘲弄他的动机,让他还是有些微妙的不快。
“施公子,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直说了吧——你们所谓什么道士、什么江湖侠客,就喜欢干这种积德行善的事。依我看,无非是多管闲事罢了。若是有利可图,倒也无可厚非。只是这种打白工的事儿,实在让人……我还是把话说明白些吧:我看你们来找我,动机不止如此吧?”
虽然他猜中了几分,但怎么听都让人气愤。点心一半都进了黛鸾的肚子,她一面嚼着,一面暗想,这百骸主果真是不喜欢和人类打交道的类型。
不如说……他并不怎么高估人的品性。
得多吃两口,一会赶人就没了。
“您这么说,我们可真不爱听了。”慕琬打了岔。
“你可以不听。”
“你——你算什么……”
虽然在打白工这点上,梁丘慕琬与施无弃的看法倒是意外地合拍。但她深知山海不是恶人,就算判官笔没有丢,他也会想尽办法处理那事的。
山海轻轻拍拍桌子,示意她冷静些。他已经摸清,这施无弃也是个非暴利不合作的主。
“是我们给您开个价,还是您自己……”
“说到底,在下是个商人。我要的也不一定就是钱财,但梁丘姑娘的态度可有些让人高兴不起来。既然不开心,这生意,我不做也罢。再坐一会,诸位休息够了,就请回吧,我让柒给你们带路。”
施无弃懒懒地说着,又抖开扇子,别过头去了。
山海坐下来,轻轻叹了口气。慕琬似乎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但又不觉得。
“爱帮不帮,谁求你似的。”
“我们真是来求他的诶。”阿鸾插话。
“都别闹了,”山海扶着额头,“确实是我的问题,一开始管这档事。极月君也未曾提到它近几年害了人,玄祟镇与其他的村子离那儿也足够远——那妖怪也离不了井。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寻笔吧。”
“再下去一次?这次我跟你一起,总能找到吧?”
“我觉得没那样简单。”
“或者就按着方向走下去。”慕琬说,“差不了太远吧……我想。再多向路人打听打听凉月君的去处,总能问到的。”
阿鸾看看师父,又看看慕琬,插嘴道:
“其实我不明白。为何极月君不能直接讲情况说与我们,非要我们亲自去寻凉月君,找那什么万鬼志。这不是折腾我们吗?”
“他自有打算吧。或者,凉月君也并没有全盘告诉他,他也只是传话罢了。”
“他的打算,就是让你一路降妖除魔为民除害?真有意思。我早说过,六道无常没一个好东西。连那种东西也能弄丢,多大能耐呢。”
“了解详情前,我们还是不要贸然评判。”山海一如既往的谨慎,“万鬼志真落到歹人手里,天下是要乱的。笔还是该找,若让其他人发现,找到凉月君那里去……”
“什么万鬼志?”
这突兀的声音让他们吓了一跳。施无弃不知何时又站到了慕琬与山海的身后,那个视野死角的位置。从他最初站在山海身后时,他就觉得此人内力深厚,连呼吸的声音也察觉不到。
“……堂堂百骸主,莫不会不知这万鬼志的门道吧?”慕琬揶揄着。
“我只是在想,你们提到的,可是我知道的那本。”
山海摇摇头:“这万鬼志,天下只有一本,为凉月君所创。”
啪。
他猛然合上扇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就对了。万鬼志失窃一事,是真?”
“真又如何?你有能耐找回来?”
“施某还真没这个自信。不过若是寻回来借我看上一眼,我倒是愿意助你们一臂之力。”
“你别是惦记着偷吧?”黛鸾眨了眨眼。
“倒不至于。在下从不以什么义士自居,更不敢自称什么正人君子,但从不干这种下三滥的事。”
山海有些犹豫:“你若愿意帮我们,这是再好不过,只是……就算真的找到,那也不是我们的东西,若没有凉月君的同意,我们怕也不好做人。”
“凉月君啊,我是不熟。”施无弃耸耸肩,“但六道无常,我还是认识那么几个的。”
慕琬翻翻白眼:“你倒是说上几个来?”
“呵。清和残花·卯月君,我与她打过照面;辜葭潜龙·霜月君,他……”
“霜月君!?”
她忽然站起身,茶杯被衣摆带起来打翻在桌上,茶水顺袖口爬湿一片,但她全然不顾。
“你认识霜月君?”
“呃……”
施无弃微微蹙眉,没料到慕琬会有这样大的反应。他转了转眼,似乎在斟酌措词。
“认识是认识,不过嘛……不如我们先谈谈万鬼志的事?”
“你借它来,当真只是看一眼?”
“那是自然。就算是我啊,也有非常想知道的事,想得不得了呢。”
说完,他招呼柒来擦桌子。山海与慕琬对视一眼,又重新将目光投向百骸主。
“你若愿意随我们去,有机会,我倒是能先问问极月君。他与凉月君私交不错,应该能说出点中肯的建议。”
施无弃侧了侧脸,露出一个标准的、独属于商人的微笑来。
“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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