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几日,到了中元节前夕。距皋月君所居的青璃泽,仅剩半个月的路途。
黄昏时节,一行人来到了一座无名的村子。这一带是平原,适合种庄稼。村民说这儿的收成一直不错,周边许多小城都会向他们收购粮食。路过田地的时候,他们就看见有花里胡哨的纸条挂在穗上,说是能防冰雹。家家户户门口挂着麻与谷,街边也随处摆着豆腐和白饭,一些零散的摊前摆着面人儿和纸衣。这些是给孤魂野鬼御寒果腹的。
黛鸾八成是饿了,盯着地上的碗儿不眨眼,施无弃反手用扇子敲了她的头。
“干啥!”
“别吃啊,吃了有你受的。”
“废话,我当然知道!”
有店家在门口架着油锅,炸了茄饼,香扑扑,金灿灿,就把几个人给勾进店了。
吃了饭,找了住处,放下行李,山海分出了一点点碎银两。
“我要去买香烛纸钱,有人要么?”
“我也去。”慕琬顿了一下,解释道,“我给我爹烧纸。”
黛鸾是一定要去看热闹的,就只剩了施无弃看门儿。那他是不干的,便也跟了出来。
天黑以后,四处都是给先人烧纸的人。找了合适的空地,地上分了三堆火,阿鸾跟他俩一起烧,施无弃与阿柒站在一边。附近的村民在烧纸的时候,口中都念念有词,还有人抹起了眼泪。这两个人呢,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往火中递纸,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施无弃也弯下腰,拿着地上的几叠纸钱帮忙放。黛鸾回了头对他说:
“你的父母也还健在吗?”
“唔,我忘记了。”
一直没说话的两人忽然回头看着他,脸上有些疑虑。
他解释着:“我真的记不清。在玄祟之战后,很多事我都不记得了。我连自己姓甚名谁,都是柒告诉我的,更别提我家人。”
山海说,原来柒姑娘是会说话的。
“印象里只念过我一次,现在一个字也不会说了。”
“那你如何记得她的名字?”
慕琬这么问他,他向后伸出手,柒姑娘递给他一块长帕。那正是在绛缘镇拼尸体时他用过的。帕子布料还不错,只是很旧了,上面的暗红也不知是污渍还是花纹。
在三簇火的光照下,依稀可辨上头绣了个七字。
“光听声儿,还以为是妻子的妻。”
“你这么想也不错,我还真有点这个意思。不过,你可别误会什么。我是觉得我们认识很久了,柒与别的妖不同的,我放不下她。”
所以才执着于万鬼志吗?山海暗想。
天黑得很晚,但今天的人们回家都很早。传说子时中元节一到,鬼门大开,百鬼夜行,生人混在里头会是很麻烦的事。
躺在床上的时候,阿鸾给慕琬讲了自己小时候的故事。
有年中元节的时候,她在府上太无聊了,偷偷跑出去玩。黛峦城的鬼节热闹非凡,不比过年时候冷清。有个大门牙的小男孩带着她玩,走了好多地方,还分她炖豆腐吃。又玩了一阵,路过一个道士,他吓得立马就跑了。她刚回头就看到一条老鼠尾巴,明白了他是个老鼠变的。等回家的时候,她忽然就找不到路,街上立刻冷清下来,五光十色的灯火也没有了。
“莫非中了耗子精的邪术?”
“我想不是。我慌得很,四处找人,但谁都不认识。每个人的脸色都很差,板着脸,没有血色。我吓坏了,躲在树后面哭,忽然遇到了那个刀匠——我说过的那个,你知道。他问我怎么在这里,我哭得说不出话,他就给我脸上罩了能面,我还记得额头上有个鬼角。他拉着我走,走了没多久,又热闹起来。我们直接回了府上。现在想想,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误入了冥界。还好,他没有骂我,也没有给我爹娘告状。他允诺下个中元节带我玩,但来年六月就走了,不知去哪儿了。”
慕琬深深吸了口气。
“嗯……人活着可不就是这样,周围的人来来去去的。好了,早点睡吧。”
黛鸾想了很多过去的事儿,现在并不是很困。她闭上眼,又张开,反反复复。隐约间她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琴声,悠扬缓慢,由远及近。
眼前忽然明亮起来。
黛鸾环顾四周,她身处一片粉红中,落英缤纷。
这里是桃花与樱花的天地。粉白的樱花与粉红的桃花掺杂交错,如梦如幻。
低下头,手下是一把五弦琴。她细细打量一番,认出是桐木。她其实不会弹,但小时候在府上认得一些。这是青桐木,比她常见的泡桐木的木质细密厚重,料子罕见,开音也慢。琴身应当是八宝胎,用血和的,闪着细密的珠光,但她觉得成分与她熟知的不大一样。木出了冰纹断,琴徽像是金子打的,还闪闪发亮。她摸了摸琴身,觉得这玩意是真是贵重又稀罕。
怪了,今天明明没乱吃东西啊……还是太累了,做了怪梦?
远处有个姑娘走过来,黛乱抬起头看向她。
这姑娘的模样不比慕琬大几岁,但身形纤弱得多,一眼看上去就不是习武之人,整个人倒是透露出一种优雅的气质。走近了些,她看到姑娘的头发是靓丽的深棕,左边右边各自别了一朵桃花与樱花,粉红粉白相得益彰,还新鲜得很,就像生在她身上似的。衣服与整片花林也是相称的颜色,布料层层堆叠却不繁琐,花瓣似的轻盈。
她走得更近了,眼里各有一轮三日月。
“你是,六道无常?这是你的琴么?”
黛鸾问她,她却没有回答,只是忽然牵过她的手,要往别处去。姑娘一边走着,一边同她亲昵地说:
“我在西山的灵脉看到一朵花,长得特别漂亮,但我叫不出名字。你随我去看看?”
“你不忙了,一天到晚这样懒散。”
黛鸾不知道怎么就开口了,这话也并不是她想说的,更不是她的声音。这声音像是她独自一人思考的时候,或是用手指着字读书的时候,脑袋里浮现的“没有声音的声音”。或许因为这是梦,所以就没那么讲究了。
花林很大,她们不知走了多久,这个无常姑娘只是细声细语地对她说了许多话。一会帮她摘掉头上的花瓣,一会数落她先前的事太危险,絮絮叨叨了许久。黛鸾感到一种非常怀念的感觉——就像她母亲似的。
她觉得一定是白天看他们烧纸,想到了自己家里,梦中才会有这种事。
走了一会,另一个人的身影从树后走了出来。
竟然是极月君。
“极月君?你在这里做什么?”
同先前一样,这句话没有说出口,也说不出口。极月君端正地对她们作了揖,抬起眼,那对眼睛仍然是化冰般的清冽,那轮弦月同样跌宕在那潭眸里。
“远远听到熟悉的指法,我料定师父就在莺月君处。不过曲子倒是新的,听着又很熟,不像从哪儿学的……是您新作的么?还是您以前就会,只是不告诉我?”
哎哟我去,不愧是你。
等会儿,你叫我啥?
黛鸾很想上前与他争辩一番,这之中一定有什么问题。但再想想,也就是梦罢了,梦到什么都是有可能的。
……再等会,你叫这姑娘啥?
她转头看了一眼那姑娘,粉面朱唇,花容月貌,与慕琬口中形容的那个死小鬼根本八竿子打不着。
“油嘴滑舌。”
“自己”又这样说了。
“那位大人让你做的事你都忙完了?这么清闲,真让人看着着急。”
“莺月君”叹了口气,摇着头数落他。他轻轻笑了笑,随她们一并走起来。
“嗐,自然是忙得要死要活。不过,陪师父和莺月姐散散步,这点时间还是有的。”极月君仍耍着嘴皮子,“不过那位大人说,极南之境会有些动向,叫我们注意些。”
“南方应是如月君在?”
“应当是的。”黛鸾不受控制地回答,“说起来,先前我在中原办事,见到了睦月君。”
“睦月君是大忙人啊。他生前就跑来跑去的,现在还在为人间的琐事奔走。”姑娘轻轻叹气,又紧接着说,“我昨日在冥府,那位大人告诉我,生死簿上有一人就要在七月死去。”
极月君稍作思索。
“仅是这一句话么?”
“仅此一句。”
“大人不会随口说这些琐事,我料想那人的死,怕是有什么事要让我们注意。”
“我也这样想。”
沉默地走了几步,那姑娘忽然又说,像三个人这样走,是很少见的事。
“机会难得。”
潺潺的流水声越来越近,黛鸾他们来到了溪边。几人沿着水走,黛鸾忽然想看看,自己在梦里是怎么一副模样。可是她站在两人之间,腿脚又不受控制,想看一眼倒影,实在难。她想尽办法看向水边,眼一个劲地往里瞟,却怎么也看不到。
直到天亮了。
黛鸾睁开眼,头疼的要命。
“我梦到莺月君变成女的……还挺漂亮。”她干着嗓子给收拾包袱的慕琬说,“还梦到我变成了极月君的师父。”
慕琬皱起眉,停下手里的活走过来,摸摸她的额头。
“没发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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