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起见,柒姑娘被留在了住处——若在险峻之处让她出了什么意外,见了施无弃,可没人赔得起。他们起了个大早,在叶氏兄妹的带领下,来到了青鹿崖。
确切地说,是青鹿崖下方的山谷。
雾在谷间唤作山岚。晨雾还没散尽,少风的山的沟壑里,奶白色的屏障渗透到了每一处角落。叶子序说她也忘记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了,或许晚一些,一定没有这么大的雾。
在视觉受到限制的情况下,人的其他感官会变得更加灵敏。透过潮湿的岚,他们能闻到空气中不知名的植物混合在一起的清香,冗杂又层次分明,就连宫廷里最高档的香膏都仿不出来这种感觉。耳朵也能听到很多声音,哪怕细微到尚未苏醒的鸟儿在窝里均匀的呼吸,潮湿松软泥土里种子悄然萌发,一滴圆润的晨露从纤长的叶片上滑落……所有这一切声音都富有灵气,这种灵气从耳里传到脑海里,从鼻腔传达到心脏里。
每一寸皮肤,也都感到周围任何的风吹草动。他们走得小心翼翼,也没有谁被绊倒或是刮伤,就仿佛整条道路的布局都是被提前安排好的一样。
不过,叶临兮还是笨手笨脚的就是了。
这定然与人的灵力感知有关。比如叶子序其实也并不比她哥强到哪儿去。虽然不至于跌跌撞撞,迷失方向却是理所应当。
“要不……我们等雾散了再走?”慕琬问她。
叶姑娘虽然倔,但她也清楚当下除了在雾里头干瞪眼,没别的办法。他们坐在附近的一块大石头上,背对着背,肩靠着肩,止不住地唉声叹气。
这雾若是一直不散,该如何是好。
太阳升高了,将岚幕照得通透些。能见度比方才高了很多,许多东西已经逐渐浮现轮廓,由远及近,但还是不够清楚。
这时候,慕琬感到远处有些异常。
“山海,”她开口,“我觉得附近有妖气。”
“我也觉得。但在这灵力充盈的地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我觉得有些特别。”慕琬站起来,“就是……莫名地让人在意。我想去看看。”
她说的是实话。她知道自己的灵力比起山海他们是差了一点,但已经高于常人。那处妖气令她十分在意并不是因为有多强,而是让她觉得熟悉。可山海却无动于衷,证明他或许并不觉得什么。慕琬猜想,那或许是只有她曾见识过的妖气。
她是说……或许是朽月君。
慕琬并不能将朽月君的妖气记得太清。实力越可怖的妖怪,妖气越是复杂,让人无法留下深刻的印象,只觉得骇人,连常人也能感知到。她若是叫上山海,连同阿鸾和叶氏兄妹可能会遇上麻烦;若不说,又怕自己不是对手。思前想去,她还是决定去看看。
何况上次,她太过愤怒,没来得及追问莺月君——或说她师父的下落。
他应当不在这里……他在这里能干什么?慕琬来不及想太多,她太需要确定这股妖气是从何而来的。山海沉默了半晌,知道她的性子,只得提醒她注意安全。阿鸾想要跟过去,被他一把拽回来坐下了。
慕琬抽出伞,谨慎地走向她觉得可疑的地方。这妖气很快淡下来,让她很难确定。可既然她辨识出来,就一定是她见过的。越这么想,她越不死心,想要把那若隐若现的踪迹找出来。慕琬一开始还一步三回头,要确定自己离开时候的位置。可那股妖气越来越淡,她走的也越来越快,越来越远。当晨雾完全散尽的时候,她已经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但是那股神秘的妖气终于停了下来。一路上,慕琬走走停停,累得气喘吁吁。当她拨开眼前的高草时,一棵参天大树突兀地出现在眼前。
这树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它非常庞大,大到难以言喻,它的树腰或许能装下一座小村子。但它长得很离奇,一路歪着长上去,像是从土里伸出的巨大的手臂倾斜着。而且它光秃秃的,一片叶子也没有。上面住了许多小动物,什么鸟儿、猴儿,都在上面安了家。或许是它高而险,即使没有叶子的庇护它们也愿意呆着。只是想来如果它也有树冠,一定更加壮观。
这景象太离奇,她竟然没注意到树前,有一个人坐在石头上画画儿。
那人回头看了她一眼。慕琬这才收回目光看向他。这一眼接触便令她意识到,那股妖气是从他身上传出来的。
但她没见过这个男人。
他眉清目秀的,看着和山海差不多大。他也有一头柔顺的长发,面容却比无弃柔和许多。那身长衣的质感看上去很昂贵,或许身份显赫,却不知为何他一人在此地。
他身后摆了个画篓,里面有许多不同的画卷。慕琬走近了些,感到妖气从此处传来,还掺杂着其他的气息。
“姑娘你……”他的声音也很柔和。
“抱歉。”她感到错愕,“我,唔,我迷路来到这里……我打扰到您了?”
他笑了笑,收起笔。
“不,没有。”
“冒昧打扰……您是在做什么?”
“我喜欢云游四方,画些稀奇的景色。比如这幅,我远近高低,都看过了,这次才来到它面前。”
说着,他指了指面前的枯树。慕琬看了看树,又看了看他的画。这张画卷很大,刚动了寥寥几笔,还看不出什么。但从下笔的力道来看,能看出些许有模有样的笔法。
“这树,它死了么?”
“非死非活。”
“咦?”
“而且在那边,”他抬起手,穿过林间,指向很远的地方,“那边有一棵一模一样的。”
慕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正是“歪脖树”歪向的、相反的方向,但什么也没看到。
“啊,还未请教……”
慕琬愣了一下,连忙回应:“啊,在下梁丘慕琬,从雪砚谷来。”
“在下成幽。”他微微侧目,“雪砚谷……你是雪砚宗的弟子?”
“正是。”
“唔,我认识你的一位师兄弟。你们弟子众多,梁丘姑娘不一定认识。啊,不对,我想你一定是知道的……”
“您说说看?说不定我是真知道的。”
“我知道你们宗主失踪的事,成某深表遗憾。我正巧拜访了那个老朋友,从雪砚谷来,没在这儿呆多久。那位朋友,姓邬,暂时接管你们门派的事务。”
慕琬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你说的可是我们大师兄,邬远归?你是他的朋友?”
“那是自然。咦,莫非,你就是他口中那个远行的小师妹?”他轻轻挑眉。
“是我!师兄他过的好吗?还有我师姐雁沐雪,你可曾认识?我写了信,不知他们收到没有……”
“他们很好,他们很想你。”
成幽伸出手,想要拍拍她的头,但立刻意识到这对一个刚见面的姑娘而言并不合适,马上收回手臂。他转过身,从身后的画篓里取出一个画卷,在她面前缓缓展开。
“你看,这是在雪砚谷遇到的妖怪。”
这画上是个雪白的兔儿,耳朵尖泛黑,眼睛红红的。一般人看上去,一定只觉得是一张普通的兔子的画,慕琬却觉得它传神得很,似乎下一秒它就会眨眨眼睛,动动三瓣儿嘴巴。
他的确画得非常好,但慕琬却觉得,这并不仅仅是一张画儿这样简单。
“看出来了?”成幽又笑了,“我将式神都收在画里。”
“难怪……”
“难怪什么?”
“啊,我方才在很远的地方,就觉得有一种熟悉的妖气……原来如此,竟然是、是我谷中的妖怪。哎,我真是……原来您也是役魔使。”
真是有些草木皆兵了,怎么连自家的东西都分不清楚?
“哦,对了。”她接着说,“我也有自己的式神,只是不多……”
她撑开伞,两张写着不同的奇异字样的符咒飘落下来,被她用手指在一瞬间夹住。然后她将它们递给了成幽。
“白荻与寒水姬。”他接过来,一眼认出。
慕琬翻动了画篓里的几个画卷,头也不回地问他:
“这些都是你的式神么?”
“不都是。有些是普通的画,有些是空画卷。真正的式神只有四个。”
她转过身的时候,成幽将符咒还给她,指了指她的伞说:“这样倒是能收很多式神。”
“用画背着,好像并不方便。”慕琬接过来。
“我只有常用的四五个,太差的,就换掉。行走江湖,没点儿防身的手段可不行。”
成幽将那张画着兔子的画卷展开,一端放低,那只鲜活的兔子一跃而下,蹦蹦跳跳地蹿进树林去了。慕琬注视着它,再回过头时,他收起了方才的画卷。
“你不画了吗?”
“换个地方,去画另一面。”
“……为何?画画不是要坐在一个地方很久?”
“我喜欢画……不同的面。这样画出来,才是真正的样子。”
慕琬跟追着他走了几步,不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她一直跟着,还想多问问谷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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