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座后,慕琬时不时偷偷瞄一下皋月君。
她真好看啊,连女人都不禁想多看她几眼。
这张桌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五张固定的琉璃椅,距离恰到好处,不至于让熟人觉得太远,也不至于让陌生人觉得太近。后方高处的岩壁上,伸出更加宽阔的石台,被不知名的植物装饰,像座位,又像榻,应该是皋月君平时休息的地方。只是这会儿,她与他们坐在一起。山海的旁边是施无弃,她自己与皋月君隔了一处空位,显得很远。
有几只翩翩的蝶拎起茶壶,帮他们倒水。灵蝶很小,力气却很大。翅膀上有磷粉抖落到杯子里,杯中的液体瞬间变成了淡蓝色。两个人没敢动杯子,施无弃面前的却不知续了几杯。山海反复打量着他,基本确定他是本人没错。
“你什么时候来的?”慕琬问他,“你知不知道我们有……找了你多久?”
她语调迟疑了一刻,施无弃只是摇摇头,轻描淡写地说:“没多久,随便聊了几句。她知道你们要找她,也知道万鬼志的事。”
两人再次望向皋月君。不知是否因为色调或环境的原因,她依然浅浅地笑着,却依然让人觉得冷冰冰的。
“两位不必忧虑。妾身不会像吴垠那样让你们报价刻意刁难,也不会如狩恭铎般狮子开口。那群孩子,净喜欢瞎胡闹。你们有什么问题,尽管提便是。至于作何交换,这都好说。”
他们的一举一动,果然都被皋月君看在眼里。慕琬望向山海,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但她推测,山海注定是要问万鬼志的下落。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先说自己的事。
“我们的问题,我想,您或许都知道了。”她试探性地问。
皋月君摇了摇头。
“不亲口说出来的事,妾身可永远不知道。世上的事儿啊,有人做,有人看,但心中所想,是谁也猜不透的。”
慕琬深吸了一口气。冷空气在肺里凉飕飕的。
“我想知道,雪砚宗的宗主,他在何处?”
“那么,你拿什么换?”
“您想要什么?”
“你想给什么?”
这时候,施无弃突然开口:“你得拿同等重要的东西换。”
这道理,慕琬的潜意识里是知道的。她想了半天,不知身上还有什么重要的物件。纸伞叶隐露虽然重要,但她离了它是寸步难行。或许式神可以,但天狗是不能给的,也给不了。白荻她救过一命,十分忠心,她舍不得。寒水姬更别提了,被谁换掉了都不清楚——何况相较之下,比起问式神的下落,师父更加重要,这是她一直为之奔波的事。
……也许重要的东西,的确有的。她隐隐觉得,若拿这个廉价的东西交换,皋月君是会同意的——她有这个直觉。
舍不舍得的……她说不清楚。那东西很普通,若是她手下那些人,一定看不上,可皋月君就说不准了。他们都明显地察觉到,她不是贪图钱财的人。慕琬十分犹豫,这东西是个父母为她准备的,从出生到现在一直带着,平日里也很少注意。但如果说忽然要给别人,还真有些拿不出来。
皋月君就这样直直地望着她。慕琬的内心十分纠葛,手上的动作也慢吞吞的。她缓缓将手伸向了腰间。
香囊不见了。
先是思绪短暂的空白,紧接着一阵慌乱。即使这儿很凉快,她依然觉得脸上发烫,心里急得要命。她慌乱地在身上摸索起来,却怎么也找不到香囊了。
山海好像猜出她要找什么,他试探性地问:
“你莫非是在……在路上弄丢了?”
山海没有提起任意一人的名字,但慕琬知道。她的动作僵住了,干巴巴地回应,也许。
皋月君抿起毫无血色的唇,略微笑笑。
“若你现在给不了妾身,也没有关系。你们宗主——你师父的下落,妾身确实可以告诉你。至于你本要交换的东西……就当已经托付给妾身,我自会拿到手的。”
慕琬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愣了半晌,有些尴尬地问:
“那么您是……愿意告诉我了?”
皋月君轻轻点头,伸出四根纤葱般的细指。
“妾身能答你四个字。”
“您请!”
“不复此间。”
另外两人听到慕琬短促地“啊”了一声,连声调儿都没听清。
施无弃有些小心地说:“您是说他……死了么?”
“不复此间。”她仍是重复这四个字。
他们大气也不敢喘,更不敢看慕琬的眼睛。她不清楚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说死了,死在哪儿,也不说活着,活在何处。这四个字该怎么理解?有没有别的意思?别的……中肯的意思?慕琬不确定,只是觉得眼睛发酸却流不出泪,喉咙发肿却说不出话。她更愿意相信,是自己给不出报酬,所以皋月君故意骗她的——但又不像。
是死了么?她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但真正听到具有如此倾向的答案,她还是觉得脑袋犯晕,像是头里打翻了马蜂窝,耳里嗡嗡作响,嘴巴发麻,眼睛看东西也花。
“慕琬……”山海很小声地唤了几声,她才听见是在叫自己。
“噢,没事,没什么。”她忽然坐端正了些,亮晶晶的眼睁得很大,“山海你快问啊,你不是还有重要的事?”
很难说她是不是故意转移话题,或是在搪塞什么——搪塞难以抑制的、洪水似的感情。现在勉强有一道堤坝拦着,如果气氛再沉默下去,她准保要被这可怕的寂静所淹没。
“嗯……”
山海应了一声。之后,他取出了什么物件扣在桌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几人望去,发现那是一枚乌黑光滑的玉扳指。
慕琬很快擦掉眼角的水渍,马上追问他:“这不是……这不是和阿鸾一起的……”
施无弃只听阿鸾曾提起过,看还是第一次。他站起身,伸出胳膊将扳指摸过来,打量了一番。随即,他将扳指推到侧面。指环在桌面上一路滚过来,打了个转儿,正好停在皋月君的面前。
“黑瑜扳指……黑瑜与白琼是同一块玉料上的,这种毫无杂质的的确不多见。”
或许值得万鬼志的下落。
皋月君拿起扳指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很喜欢。
“是有意思的东西,那么你想知道什么?”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山海的嘴。
“我想向您打听……窃走万鬼志的人,有何目的?”
几乎是下意识地,每个人都微微张开了嘴。
令人惊讶的问法。
乍一听有些莫名其妙,但只要稍加思索,便能意识到这个问题十分漂亮,让人拍案叫绝。
这个问题的答案,必然一石二鸟,一举两得。
皋月君微微侧目。
“妾身不知。”
空气再度安静。
山海的瞳孔稍稍扩大了些,这个回答他始料未及,其他人也是。他们都觉得,皋月君无所不知,不应如此作答。山海试图在她的眼睛里寻找答案,可她的眼神依然是那样静静的,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仿佛刚才只是陈述了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或者她知道,但碍于某些原因不想说。这也有可能。
山海飞快地考虑所有的可能性。如果她决意闭紧了口,该如何撬开是件难事。原本他想,得知了窃贼的作案动机,便能由此推断出很多问题的答案,除了夺回万鬼志,他们甚至还能做更多的事。可皋月君这样回答,令他的计划失效了。
山海直言不讳:
“您是当真不知,还是,不便说?”
施无弃却觉得,这的确不好揣摩。若是普通的商人,一定会竭尽所能,想办法从客人的口袋掏钱。但在皋月君这里,性质并不一样——她索要的东西,就目前来看,对她自身并没有什么价值——即使没有人知道这样做的原因,或许什么法术用得上,毕竟寄托了感情的东西是许多咒术的引子,用久的物件也能催生出付丧神。甚至,有些东西还能想办法得知主人的秘密。他不清楚皋月君是否想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但若是不回答这个问题,能得到的便很有限。这不符合商人的做派。
所以她不是商人么?并非如此。至少在商人里,她是绝顶聪明的那类。恶人的角色,都让她手下人演了。可是,这能说明她就是善意的么?
“当真不知。”她诚恳地说,“至少现在不知道,我们需要时间。”
山海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枚黑色的扳指。不是因为它多重要——当然,它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皋月君的态度。她似乎不打算松手,依然用纤细的手指把玩着它,眼睛溜溜地转。这时候,有不知何处来的灵蝶落在她捏着扳指的指背上,轻轻抖动翅膀,迎面飞到她高挺的鼻梁上。
而后,它抖抖翅膀,轻快地飞走了。
“若你执意要知道……妾身可以去查。原本事情没办好,妾身是不该收什么的。只是若你们另有他事要离开这里,妾身要凭这扳指来报信。”
凛山海看着她,两人的眼神都静得骇人,静地只能读出虚无。
“若单问万鬼志现在在何处……得向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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