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还记得我吗?”姑娘快步跑到山海面前,裙子翩翩摆动,“啊……也是,应当不记得了。”
她的声音清清亮亮,只是那自言自语般的语调急转直下,令人有些莫名其妙。
“她一直在等你。”卯月君说。
“可我不认识她。”
黛鸾和慕琬更不认识了,她们都是第一次见。
“但她认识你。她叫晗笑,如你所见,是这棵树的花妖。不到一千年前,你们见过的。”
“一千年前?!”黛鸾怀疑自己听错了。她看了看山海,他更是满面疑惑。
卯月君抬起手,再次挥动起手中的神乐铃。她的动作很慢,很轻,就像从枝头摘下一朵带着露珠的花苞一样。摘下来的时候,露珠还挂在上面。
悠扬清脆的铃声再度响起了,熟悉的眩晕感又一次剥夺了他们的感官。
这次,首先出现的,是一个熟人。
此人生着张俊俏的脸,细碎的短发搭在额前。他头戴一顶同衣裳一样碧带绣底的纶巾,乌如梅枝的细碎长发倾泻而下。敞开的衣摆上绣着浅亮的、天青色的缎儿,青白交错的袍子在他身上显得无比轻盈。
极月君。
黛鸾下意识惊叫一声,但没人听得到。她已经知道,当卯月君挥动神乐铃,所涌现的画面都是历史的回溯。而眼前的极月君,并没有挂着那道黑色的遮幕,瞳眸也不是如今这样清寒凛冽的。他的目光锐利而透亮,即使在白天,也像宝石般闪闪发亮。
但那样的眼里没有属于六道无常的印记。
那是过去的极月君。
不过他并不是笑着的。他一个人,在庭院的檐廊上发呆,这表情他们从没见过。膝上放置的,是他那一双纤纤玉手,这也与现在不一样。那双纤葱般的手十分白皙,一看就是好好养护着的,最适合弹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喜怒哀乐,只是静静凝视着面前的小瓶子。
瓶子很小,青色,细长的颈,用玉打的。不知里面装了什么。
极月君侧过头,看了看向他敞开门的房间。
房间靠墙的中央供着一面琴。琴身有一半在阴影里。这琴木是金丝楠,上的是纯鹿角霜胎,打着玉石的琴轸,贝制的琴徽。五根琴弦被直直绷在上面,安静极了。
五弦琴,无弦琴。
是他如今背着的那把。
他发出不易察觉的叹息,轻轻拿起了面前的瓶子。
“等等,极月君,等一下!”
黛鸾像是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断地对他喊叫。可是极月君自然无法听见。不顾她徒劳的大喊,他摘掉瓶塞,扬起脸,一手翻开了自己的眼睑,将里面的药水灌进了眸里。
那对明亮的眸子。
那对鲜活的眸子。
传来意料之中的惨叫——即使没人会设想过这样的声音,竟然是从极月君口中传出来的。不过是一只眼睛而已,刺激性的气味伴随青色的细烟缓缓扩散。他一手紧紧捂住了那只眼睛,一手攥紧了玉瓶,生怕它洒了。那叫声是如此凄厉,凭谁听了都能让心口紧紧揪住。从指缝间渗出汩汩的血,黑色的,应该是与毒药混在一起,变了质。
他攥紧了染血的掌心,狠狠击打在木质的地面,动静很大。那声音很大,普通人也捶打不出来,想必他一定痛极了,痛不欲生。
过了许久,他稍微缓过来了些。急促的呼吸趋于平稳,只是额上的汗水依然十分鲜明。
他将带着黑血的手慢慢挪向了另一只眼睛。
“住手!停下啊极月君!!”慕琬也尖声喊着。
即使她应当知道,这是徒劳的。
那条他们熟悉的幕布出现了,遮掩了他的双目。他是琴师,为帝王将相奏琴。他的琴声很好听,即使目不能视,那些指法与音律的方位也早已烂熟于心。他身边也有其他琴师,他们与极月君一样,都看不到任何东西。除了为王公贵族弹琴,他们不能伤到贵族分毫。
那时礼乐的地位比现在高很多,所以琴师的身份自然十分尊贵。他们慢慢看明白,极月君本是为一位普通贵族弹琴的。他的琴法令所有人都羡慕,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是用于形容人的美貌,现在拿来与极月君的琴技相比,也丝毫没有夸张的程度。可如今的极月君没有这双灵巧的手,琴上也没有弦。若不说,看不出那是一面琴;若不问,没人知道他是个琴师。
谁都没想到,他们有幸在这样的回忆里听到他的曲子。或许正如过去的他一样,从不知自己竟有幸被皇上召进京城。
可他若想在京城出人头地,就必须奉旨弄瞎自己的眼睛。
若拒绝,更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他没有办法。
就像传说中的一样,他对那些光鲜靓丽的生活没有太大兴趣。除了弹奏指定的曲子,偶尔还要写些新的谱子。皇上给他批了一处庭院,独属他一人,还找了许多仆人照顾他。但他将他们都遣散了,只留下一个做饭的妇人,和一个扫地的哑巴。他的听觉自然异于常人,以回声判断自己该如何行动并不是难事,不过做饭与打扫这种伤手的事,他确实不能去做。
庭院有一座后山,再往后是广袤的山林。他喜欢在这里抚琴,琢磨新的曲调。而如传说中一样,他总能引来许多山林间的小动物与妖怪。它们从不伤害他,天敌间也绝不撕咬,它们只是聚拢在他的周围,静静地听他弹曲。这些有趣的生灵,是他每一首曲子最初的听众。这个待遇即使是皇上也不曾有过。
在那群动物与妖怪之间,有许多与人类颇为相似的面孔。有些是妖物,有些是游魂,还有一些是附近的付丧神。除了他的宅子外,这一带还修了几座大房子,都是有身份的人住在这里。潜藏在那些房子里的付丧神或者小妖怪,也隔三差五地跑来。偶尔也有富贵人家的孩子,追着自家的宠物寻觅到这里。
有一个姑娘天天来。她的面孔与这名为晗笑的花妖别无二致。不同的是,她是个人类,还是贵族家的千金小姐。她的衣服也不是现在这样的。在这段历史中,她身上总穿着各式各样的绫罗绸缎,每天的打扮都不重样。
除了听曲,她主要是来看一个人的。
或者那不是人,而是个妖怪。
凭借极月君的容貌,别说是女人,就算男人中也有不少会动心。可这个姑娘并不单单是为了他来,只是来听他弹琴,主要是来看那位似人的妖怪。
那个妖怪从山里来,长着与人类一模一样的脸。他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也很安静,即使在曲终人散时也不会吵闹。他总是一个人来,一个人走。时间长了,那姑娘就注意到他,同他搭话。他也偶尔会与姑娘聊上几句。
姑娘喜欢他。
姑娘不知道他是什么妖怪,山涧的灵气,修成的动物,或者什么老旧的物件所化……这些都与她无关。她知道他不是坏人。她的眼睛很单纯,很干净,她能看透他的灵魂,那一定是清澈而无杂质的。他与害人的妖怪不同,身上没有戾气,不凶恶也不狡诈,散发出的只有林间雾气似的温和清冷。
妖怪对谁都是谦逊的,让人不觉得疏远,但也不觉得亲近。他对姑娘的态度也一样,不因为她是人类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这让姑娘有些感激,又有些失落。
“我见过你。”有天,曲终的深夜里,姑娘鼓起勇气对妖怪说,“我小时候和朋友常去山林里玩,我看到你坐在树上,远远地瞧着我们。”
他有些茫然:“是么?你大概是记错了吧。”
“不会的。我小时候能看见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但长大就不行了。除非你们能让我看见。我想那应该就是你。我想下水玩,你就在那棵树上喊了我一声。我回头来找你,就这么一会儿,家里大人就来了,把其他孩子都狠狠打了一顿手板,我算是逃过了一劫。”
“唔,我不记得了。”妖怪有些困惑,“就当有这么一回事吧。那边的溪流到了夏天,总有许多水鬼捉替身。”
“你真好,你从不害人。”
姑娘由衷地说出这样的话,妖怪却笑了。那笑并不可怕,反而让人觉得好看。她还是第一次看他笑,稍微愣了一阵。妖怪说:
“可别这么想。妖怪和人一样是多面又随性的。我若说我吃过人,你信吗?”
“我……不信!不太信……”
妖怪又乐了。
“按部就班地修炼下来,我是化不出人形的。我也不瞒你。人嘛,我的确是杀过,杀的是怎样的人,也没有告诉你的必要。不过你应当还记得,琴师当年对我们说过的一番话。”
“……是,什么话?”
“他知道我们之中有不少人杀业在手。他说,过去的事既往不咎,若今后还想来听他奏琴,身上就不许再沾染血腥戾气了。”
“啊——的确,有这么回事。”姑娘回忆起来了,“可是你们……真的就为听他弹琴,放弃了杀人的本性?”
“你这丫头,怎么提起打打杀杀还真是一点儿都不怕呢。”他嗔怪着,“何况杀戮又不是每个妖怪生来就喜欢做的事,可别真把我们与什么猛兽混为一谈。”
“没有没有,没那个意思……”
“所以说妖怪也是很随性的啊。你呀,还是早点回去吧。天色这么晚,再不回家会被路过的妖怪吃掉的。”
姑娘小声地嗯了一下,一步三回头。走了一段距离,那个妖怪就不见了。但她分明还觉得他就在附近,默默看着她,像儿时的那个夏天一样。
直到她蹑手蹑脚地翻进自家墙院儿,他才安心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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