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砚谷这一带地形,谷内的马可是知根知底。诚然寻的速度与耐力都是上乘,但架不住高低起伏的地势对体力的消耗。邬远归的马又是良马,就算一千匹里也挑不出这么一匹来。沿着一道浅浅的细流,他与慕琬的距离逐渐拉近了。
寻突然杀了个回马枪,反冲着邬远归奔过来。他的剑与它锋利的尾巴一并刮过去,发出形似金属的刺耳的音效。他们在河岸边周旋起来,谁也不先下坐骑。
“把云外镜交出来。”邬远归面无表情,“你还能捡一条命。”
“师父在世的时候是教你如何出卖友人,如何苟活于世的?”
慕琬抬着伞,恶狠狠地说。邬远归攥紧了手中的剑,紧咬着牙,最终还是爆发出一阵难耐的叫喊。
“梁丘慕琬!我对你太失望了!”
“我也是!我失望透了!”她吼回去,“失望你,也失望我。失望我竟然对你这种人曾怀抱一丝希望。我现在只剩下恶心!”
“我不跟你废话。我知道你带着镜子回来,你若不给我,死的可就不止你们回来的几个人了!你不是最重义气吗?你想要让多少无辜的人搭上性命?”
“我信你的狗屁!我就知道你们会绑架我母亲,还有谢花凌。现在还好意思说我让无辜的人搭上性命?师父无不无辜?雁沐雪无不无辜?你跟着那妖怪也就只能学到这点下三滥的计俩?你看看你,现在哪里还有个人样!”
邬远归大致是真被气到了。他两侧太阳穴直跳,手气得拿不稳剑,双唇发抖,牙里能钻出火星子来。他努力压下自己的怒火,突然气极反笑,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我没有人样?行,好,可以……很好,好得很。照你这么说,我自佘师爷找上我的那一刻,就已经不能以人的身份自居了?实话告诉你,当年给莺月君可乘之机,里应外合,让他抓走师父的人,也是我。”
夜分明黑得过分,周遭积雪反衬的光也十分微弱。不知为何,慕琬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也是……雪砚宗相对避世,但也绝不是毫无防备。门派上下,怎可能连一个能拦着六道无常的人都没有。莺月君大概是混进来的,还获得了接近掌门的机会,暗自下的黑手。不然敢与霜月君交手的师父,怎会与这孩子也打不成平手,反被重伤……除非他毫无防备。
慕琬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只要师父消失,重任理所当然落到邬远归的头上。而他同样装作身负重伤,对莺月君的行径不管不顾,谁来救人谁便挨打。否则哪怕只是堆人数,莺月君也不会如此安然无恙地进出……
“啊……”慕琬无意识地感慨,“是啊,是这样吗……是这样啊。”
看她有些恍惚的模样,邬远归趁机驾马冲上去。看似毫无防备的慕琬面前突然出现了一面冰墙,是从侧方横冲过来的。剑扎透了冰层,恰好停留在慕琬面前。邬远归有些心慌,用力抽回了剑,冰墙这才哗啦啦地破碎了。
黑色的寒水姬不知何时在河里盯着这边。在这方夜色里几乎无法看清它的影子。它警觉地盯着他,不知蓄谋已久还是方才出现。
“什么时候……算了。你多少成长了些。”
“是啊,拜你所赐。”慕琬黯然地说。
“……我也本不必这样。”邬远归神色忧郁,“但那是杀父之仇——你说你爱的师父与大师姐不无辜,我爱的父母就活该死了么?”
“我以为你感觉到师父的爱,感觉到师门的爱了……但是没有。你总抱着过去的东西,抱着你人生很少的部分不放。我很努力地去理解你了——就像我爹的事。我一直在怀念他与我们同在的日子。但是,若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或许我也不会来到雪砚宗,也不会拥有现在的一切。硬要说起来,无能为力的事顺其自然便好。而你就这样被妖怪利用了。”
“我当你是没良心的。你爹真是可怜,就这样被你忘记。你的心是霜雪做的么?”
“我没忘,我也对朝廷心生厌恶。但那是年少时的想法。如今依然没什么好感,却知道那些人掌朝的道理。反倒是你,师父分明在忏悔,在救赎,却一点都捂不化你的心。”
“是,我知道,你想说他年轻不懂事,我爹也不懂事,是他们错了,他们都错了——本不该牵连到我们这一辈的。若雁沐雪在,她知道这些一定是这套说辞。我了解你,太了解你们了。从小佘氿就告诉我,让我一刻也不要忘记这炽热的血仇。我是没忘,每一刻都没忘,但那太烫了,烫得我不知所措。”
“嗯,是,对……有苦衷的,是吧?你们都是有苦衷的。我已经无话可说了。”
“可我分明也觉得——我也觉得,本不该扯到我们这辈的。我偶尔会恨佘氿,知道吗?我恨他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让我在仇恨之下受他的摆布。若他没有出现,我还能没有丝毫伪装,真情实意地与你们打作一团。也许我会和雁沐雪走下去,而不是……杀了她。”
慕琬倒也真情实意地发出一阵冷笑。她自顾自地摇着头,抬起来望了一眼今天的夜色。星星真好看,一颗一颗,那么亮,彼此又那么远。雁师姐虽然血气方刚,但也是有点文艺风骨的。她曾拿星星比作眼睛,每闪一下就像眨着眼睛。但那时慕琬实在不明白,星星是那样小,而且都形单影只,怎么能与眼睛相比。要是一入夜,漫天都是人的眼睛,想想那也太恐怖了,她怎么都琢磨不明白。
可不知为何,她今天突然就感觉那比喻再也恰当不过了。她觉得师姐、她师父、她爹,还有那些曾死在自己眼前的生命的过客们,一个两个都在天上,都睁大眼睛,满怀一腔温情注视着她,一眨一眨。
见慕琬不说话,邬远归接着说:
“我想,你过去也是曾喜欢过我的。”
“你是想靠旧情来打动我,让我交出云外镜么?这步棋出的不恰当,算盘也不响亮。”
“云外镜不在你身上。”
邬远归轻蔑地看着她,皮笑肉不笑。慕琬将视线挪下来,也大胆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她既没有恐慌,也没有争辩,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我看你大约是在拖延时间。”邬远归接着说,“镜子可能在凛道长他们那儿吧……你们怕是想故意把我支开。但无妨,镜子在他们那儿反而更危险。到头来,你喜欢的、你要保全的,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我已经准备看笑话了。”
慕琬发出一阵清冷的哀叹。她并未回答这段话,而是接着之前的话说:
“我懵懵懂懂的时候,确实是喜欢过你的,连师父笑说记娃娃亲的事,我也记得。”
“哼……你当真了?”
“不再当真了。”
再也不会当真了。
星星还亮着,在某一刻,一并熄灭在慕琬的心中。就像是那些至亲之人同时闭上了眼。但天上缓缓落下了稀疏的雪。细小,洁白,像星星的眼泪。
邬远归的冷笑变成苦笑,他也摇着头说:“在你眼里我早就不是你的师兄了,是吧?”
“不必。我若不再把你当人看,这一切都变得无所谓了。”
“呵,随你怎么说。”
“非人之物,做出什么非人之事我也不觉得奇怪。只可惜整个谷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他们本不必被你遮住眼睛。”
“他们……殁影阁有许多可怖的药,被用在——你谣师姐身上。具体是什么,连我也不知道。佘氿瞒着我,我便知道,他扶我上来拿到的一切终归不是在我手里。我怕他要拿全谷的弟子做什么,而这一切,迟早会作用在我身上。若要给那一天起个名字,大概就叫报应吧。”
“……你最好能活到那天。”
尽管这番言论的性质比先前严重得多,但当慕琬“看开”以后,不再觉得诧异了。不过是一群恶鬼修罗将刀剑对准了雪砚宗,对准了自己的第二个家。这次,獠牙从内部长出,顶破了光鲜的外皮。牙是钝的,又慢又痛,淬满了肮脏的毒。
透过小雪的天幕,邬远归深吸一口气。
“你若想与我过几招,我随时奉陪。免得我过去赶上什么岔子,那妖怪又要推诿到我身上来。我先前说交出镜子就放过你,在我私心里是真的。佘师爷不会允许我这么做,也不允许其他人活着回去。因而,那也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念在儿时的……儿女情长。儿时那些个——我不得不舍弃的东西。”
慕琬横起伞,目光冷得像死去的星。
“我曾经在快意恩仇与儿女情长中取舍,总觉得要做出抉择。如今发现二者根本是一样东西……我却不得不亲手将它们斩断了。”
“——若你以为你能斩断的话。”
寒水姬将河里涓涓细流不断铸成冰晶,源源不断地朝着慕琬吹去。那些或冷蓝或苍白的碎片围绕在她与伞之上,将那点微弱的月光折射得斑斓。它们纤细柔软,又寒冷坚韧,如霜雪的祈祷,将一切情感的波涛冰封在每一寸交接的剑光之下,每一次击打的鸣声之中。从天而的雪花纷纷加入这段队列,仿佛某种祝福那样真挚与虔诚。
“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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