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幽的心脏跳个不停,施无弃听得他们很担心将这件事说出来一清二楚,震耳欲聋。
“原来……是这样啊。”他的声音有些发抖,“您说的也对。”
他在说什么……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如月君又在说什么?
这一切都让阿鸾觉得莫名其妙。她很难解读这种跨越了很多东西的对话,尽管她也说不清那些东西是何物,只觉得荒唐、病态。
“那的确是相当程度上的尊敬了。”如月君说,“好吧,我认可你。”
“谢谢您……”
“胡搅蛮缠。”云戈不屑地说。
如月君将目光投向他,说道:“这您便不懂了。慕意与杀意并不冲突。当您对某人产生相当程度的敬仰时,的确会更容易萌生取而代之的杀心。”
“什么乱七八糟的。”云戈面色不悦,“一派胡言。我对亡父从未有如此不敬之心。”
“血缘之亲应另当别论。敬仰于不同时代的伟人,也不会有这样的心情。硬要说,或许有妒意,但并不全是妒意。你所仰慕的形象出自某人,以某人的一切而生,他与他的能力便成了你被动的标准。当你们身处同一个江湖时,你便会意识到,自己是有可能打破它的。”
“这就是所谓爱之深恨之切吗?”施无弃随口问。
“很复杂,成因太多。因不论如何也无法追逐到希望中的目标,开始憎恶为自己带来这样目标的人,这算一种,但也是我最觉得愚蠢之人。他们很少,或不会从自己身上反省,只看得到自己经历过的苦难,抛却一切机缘与天赋的说辞,只觉得努力就该有成绩——何况一些人也并未付出与之相当的努力。不过,成公子自然不在其中。这些,我看见了……”
成幽小心翼翼地鞠了一躬,不知该不该接受这种似是而非的赏识。
“你应该想杀我。”
“是。”
“想取而代之,并认定自己一定能做到滴水不漏,能做天衣无缝,能让我的名号与传说在这个江湖中无限延伸,有过之而无不及。是这样吗?”
成幽不说话了。他几乎觉得,如月君比他自己还要了解自己。那些连自己也不明白的心情和话,被她说的明明白白。摸透了,掰开了,放置于光天化日之下,一清二楚。
“到那时,成幽又是谁?”
成幽摇着头,像是要否定如月君这话里暗藏的意思。
“名字只是名字,名字只是象征。”
“你所追求的,不也只是‘如月君’三个字带来的象征么?”
“这之中的价值是不一样的。”
“价值?”她皱起眉,似乎对这个词的出现表示不满,“有何不同。六道无常的名字就高人一等么?我不这么觉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成幽的嘴皮子又利索不起来了,“您是独一无二的。”
“是啊。你明知其道理——任何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你骨子里的自负认定,你已经可以与我相提并论,所以才有这层杀意。除了一窝之雏,没有谁会想见到镜子中的自己走出来,哪怕只是声明。自信总是好事,但……我不觉得你有这个本事。”
“我知道。”
“所以你才没有将杀意表现出来。但是,我迫使那枚种子发芽了,对吗?”
“……”
他们都看出来,他想反驳,却不知从何开口。如月君字字珠玑,让成幽在此时说什么话都像是狡辩。于是他聪明地放弃了,重新整理情绪,依旧笑脸相迎。
“所以,我想向您讨教。”
“可我没有什么能教你的。”如月君看了一眼黛鸾,“甚至我的徒弟们。我也没有教给他们任何东西。而且教你任何东西,对我也没有任何好处。换句话说……”
她顿了顿,润了润嗓子。她对不熟悉的人从来没有这么多话过。
“你要用‘如月君’教给你的东西来取代如月君吗?”
这是个令人耳熟的句式,慕琬为之一颤。用在此处,确实有种说不出的贴切。只不过懂的人听了,有种浑身发冷的恐惧感,即使他们也说不出在恐惧什么。
成幽的态度却十分坚定。
“我愿意接受您的任何指点。”
“如月君不也只是个名字吗?它可以是任何人。”如月君淡淡地说,好像成幽没理解她的意思,或者她也没准备、没指望他理解,“我的名字呢?我没有名字,也不记得自己的名字。我即是如月君。在如月君之前的我是何人,在我之后的如月君是何人?我不在乎,江湖不在乎,那位大人也不在乎。”
“我在乎!我为您走到这一步!”他突然有些激动。
“你不在乎。你只在乎如月君。”如月君如此回应。
“可我付出了如此庞大繁多的时间财物和精力,并不只仅仅止步于见到您,对您说话。我支付的够多了,但从未得到什么回报!”
如月君转过身去。
“不是为我。你该为你自己。如果你一开始就是为了得到什么,的确称得上目的明确。只不过,你亲自将目的限制在这个层面而已。你的野心早就在路上发生变化,只是那实在太自然了,自然得你没有觉得一丝不对,欣然接受了。”
“至少……”成幽伸出手,“至少请给我一个与您切磋的机会!”
面前的人微微回头,带着几分迟疑。
“……切磋?”
“您可别上他的当!”黛鸾着急了,“鬼知道他有什么坏主意!”
如月君没说话,只是走到门口,打开了门。他们都以为她要走,纷纷向那边靠近了些。但她没有。门外还站着一个人,她让他进来。看那人倚靠在墙边的架势,像是等候多时,也听了多时。
是水无君。
“实在抱歉,诸位。”如月君充满歉意,“我本以会很快,才令我的同僚在门外等候。看来时间实在是太久了,我还是请他进来坐坐吧。”
水无君纤瘦的身形上挂着那些沉重的刀剑,进来时还在门框上微微磕碰了一下。当他走进屋时,狭小的店铺显得更加逼仄了。比起上次在绢云山相见,他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板着个脸,像是别人欠了他千八百银锭,或者黄金。
如月君接着说:“也算请他做个公证。水无君也都听见了……”
然后她回过头,有些快活地对成幽说:“您想与我较量些什么?”
“画、武、毒。”他吐口而出。
水无君见面第一次开口,话里没有任何感情。
“您是有备而来。”
“或许吧。”
“为期一年,如何?”如月说。
“当然没问题。”事情太过顺利,令成幽感到不可思议,他接着问,“赌什么?”
“赌你想要的东西。你的名字,和我的名字。”
山海他们都不明白如月君是何用意。
成幽道:“不。您的名字比我的要贵重得多……”
“都是名字罢了。我说过,没有什么价值上的高低贵贱。”
“既然您觉得妥当。”
“那么现在就开始了。”
“现在?”
如月君不再回话,她与水无君擦肩而过,消失在空无一人的街巷上。水无君并未回头,即使在成幽冲出门去时也没有。黛鸾站不住了,她也跑过去,水无君看了她一眼。来到门口时,黛鸾追出门看,哪儿也找不到那两人的影子,就像凭空消失了似的。
这一幕,令她不禁想起锦桐乡时与如月君的“离别”。
她们或许还会再见,但黛鸾心有不甘。她闷闷不乐地走回来,忍不住抱怨:
“这到底都算什么事儿嘛……而且赌名字,名字有什么好赌的?若是妖怪,倒还能收为式神,可人类的名字并没有价……并没有什么作用。六道无常的称号背负着无数责任,他根本承担不起!阎罗魔会认可他吗?而且,如月君怎么能把它给出去呢?”
这些问题山海他们也很想知道。尤其是慕琬,她感觉自己看了一出很烂的戏。剧本没问题,但有个戏子不行。究其原因,可能是她本身就对他好感有限。
“他还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慕琬如此评价,“他只想证明自己。”
“他可能是活得太久了。普通的人,都会在漫长的时光里被消磨心智。”
不知为何,两个姑娘瞟了一眼施无弃,这令他有些不满。
“喂,不要把我和那种人相提并论。”他拍了拍靠在墙上留下的灰,“好了,言归正传。请问水无君……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山海他们没敢说话。云戈一直在看,他又不瞎。水无君也知道他是谁。他们很担心讲这件事说出来,好不容易平静些的场面会更加混乱。他们不得不安慰自己,保持沉默并不算欺瞒,符合时宜的闭嘴姑且也算善举——至少现在不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我知道如月君在这里,我来找她。我们的事已经说完了,她说,可以拜托你们。”
“……”
如月君又擅自替他们接下了什么活?
“作为交换……”他接着说,“我需要告诉他一些事。”
水无君抬手指向云戈。后者的表情倒是很镇定,可山海不由得捏了把汗。
这时候,那两个学徒突然回来了。两人灰心丧气的,一个人一手提了个纸包,一个人一手捏了个酒葫芦。他们说:
“酒倒是买回来了,鸡是真没有。他们家剩了两个烧饼,您借着味儿凑合吃吧……”
云戈摆摆手,让他们随便放在哪儿。年龄小的那个一眼看到他手上的血迹,立刻上前。
“您这是怎么搞的?哎呀,桌子都破了。哎哎,师兄你打点水来,我去找找纱布。这是怎么搞的?莫非你们……”
“和我们可没关系啊——”慕琬面露难色,“事情说来复杂。不过我们也觉得,先替他包扎是最要紧的事儿。”
店里闹哄哄的,云戈却不以为意。他丝毫不觉得疼,只是紧盯着水无君的眼睛,问:
“你要说什么?你先说。”
“令堂……”
“是你杀的?”
他的语气有种意料外的平静,但其他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连那俩学徒也不知所措。
“是。”水无君承认了。
云戈得到了答案,不知与他设想的是否一致。他看不出他是无常,但能猜到。在小伙子的搀扶下,他坐到最近的那张凳子上,手有些抖,像是终于感觉到了疼痛。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又呼出来。
“您别气着了……”黛鸾小心地说。
“没事。”他摇摇头,“我知道,他是因公办事。我知道……虽说我理应讨厌无常,却始终恨不起来。看你那身行头,应该是伏松风待·水无君。您是家父生前最敬仰的刀匠,也是我最敬仰的。但我的敬爱,或许不如父亲那般深厚。而我也只会折腾银饰,此外一点儿长处也不曾继承。”
“我要说的并非此事。”水无君面不改色,“对您来说,或许是个好消息。”
“是么?能是多好的消息。”
“您父亲不是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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