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红彤彤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广阔的原野在强光的照耀下黯然失色,草影延绵成一片漆黑。逆着光,有几个影子朝着黛鸾的方向靠近。她拉了拉山海的衣角指向那里。
是叶月君和她的雁群。
她抓着弓一跃而下,焦灼的神色写在脸上。
“打起来了,那边。”
不远处早已醒来的两个唐家人本在闭目养神,听到这话,他们同时睁开了眼,将视线微微朝这边倾斜。施无弃拨开山海挤上前,质问似地说:
“谁和谁?哪儿?”
“唐赫……与泷邈。在东边,但很远。”
突然,那两人瞬间起身,闪电似的影子与他们相擦而过,去往日出的方向。施无弃心里一惊,知道若让那两人捷足先登怕是拿不到东西,立刻追了上去,连柒姑娘都没有带。
“哎——”
叶月君短暂而错愕地发出感慨,随后叹了口气,轻声嚷着:“就知道……”
“您别急,慢慢说。”山海问,“具体情况如何?”
“当时我没有轻举妄动,怕惊动他们二人,才转过头来告诉你们。早该想到,他们没有省油的灯,这下场面怕是要更乱了。不过距离这儿还有一段距离,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劳烦您给我们带个路了。”
山海带着慕琬、黛鸾和柒姑娘一并过去。那三位实在跑的太快,步伐轻而远,在草甸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太阳越升越高,在盛夏迎着日光向前奔走,即使是湿地也令人满头大汗。他们跑了很久,望着广阔而安静的草滩,山海感到些许困惑。
“是这里吗?”
“……本来是这里的。”叶月君也是一样。
那边有一座垮塌的屋子,受到严重的破坏。这种破坏不是因为时间太久,水与植物侵蚀的作用,而是一种来自直接性的外力在短时间被摧毁。施无弃站在那里,还在附近观察。他用手摸过断面,很粗糙,还有碎粒,是才被打坏的。
“怀澜他们呢?”慕琬问。
“追过去了,不知追没追上。”施无弃摇着头,“本以为在这么安静的地方,若有打斗会十分明显。但这儿太广阔,风、水、草、泥地,都把声音带走了,很难察觉什么动静。”
几人走上去查看情况。山海明显注意到,除了这座建筑,这儿的确是发生过打斗的。被掀开根系茂密的草皮,深深凹陷的几处地面、有灼烧痕迹的被熏黑的植物、割裂成几块的零星水域。这是一场激烈的战斗,慕琬有些发愣,她回过头再三确认:
“真的是泷邈么?”
她怎么也无法将那温和的形象与此地的战况联想在一起,就像她不相信泷府灭门案的罪魁祸首就是他一样。可如今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的确是情理之中的。
“我确定。”叶月君叹了气,“但他有些……不太一样。”
“他不是被那个奇怪的炉子控制了吧?”慕琬追问,“那东西就在他身上,对不对?”
“不好说。乾闼婆的香炉很……奇怪。投进去的就算是普通的香,也会极大程度地发挥出额外的力量,但这些力量本身就是伴随诅咒的。”
“什么意思?”
“代价。”施无弃说,“我听说过,若是从它身上获得实现愿望的力量,便意味着今后还需要偿还同等或更甚的代价。有希望就要付出绝望,这是当年‘香阴教’标榜的东西。”
“香阴教?”黛鸾又听不明白了。
“它究竟算是正经信仰还是一个邪教,至今还没有明确定论。”叶月君神色忧愁,“若是写在脸上的邪教,他们只会说些好听的,挑着好处告诉你。愚昧之人信以为真,盲目听从他们,成了信徒,被剥夺思考的能力,想着行恶就能升天。不过香阴教的‘真神’在那时的确存在,那就是乾闼婆。他们先让你从虚幻的香气里看到蜃气楼的光景,使你心生向往,再把好和坏,明和暗,明明白白放在你面前,让你自己选。受到蛊惑的人会认为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有收获,也有付出。虽然他们也都做的是些不耻之事,可受到这层教义影响的信徒们,都认为有得有失是理所当然。而‘真神’会以焚香净化此恶。”
“……还不是歪门邪道。无非换了种说法利用人贪图便宜、不劳而获的心。”慕琬摇了摇头,“可这东西现在在泷邈手上,他……他会受到怎么样的影响?沧羽骗他回去该不会就只是想利用他半人的身份吧?”
“我与霜月君联系过。他告诉我,其实除了沧羽外没有妖怪希望他回来……他的族人也认定他是妖中之耻。他们同意沧羽请他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弟弟回来,才是为了利用他。如今不知诅咒是否驱除,可看这反噬,怕是成了。而那群妖怪也只是冷眼旁观,觉得一个人类的生死与他们没有关系,反倒是劝沧羽别再管了。”
“岂有此理!”
“难道沧羽还真是个好人……好妖怪?”黛鸾挠挠头。
“别拿你们人类的是非善恶安在我头上。”
他们回过头,目光盯向一个方向。沧羽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远远站着,冷眼看他们。
“他在哪儿?”山海直切主题,“您得告诉我们,我们真心实意想要帮他。”
“你们?帮他?”沧羽几乎要笑出声,“连我以为的家人也不过是利用他罢了……我才不信你们人类帮他什么。依我看,你们就是想要铂银香炉而已吧?”
“是啊。没错。”施无弃淡淡地说。
“你别捣乱!”慕琬着急了,“你这么说他是不会帮……”
黛鸾突然拉住她的袖子,压低了声音说:“等等,我觉得这么说也是个办法……”
“这算哪门子办法?!”
“我就是要找那个什么香炉。”施无弃直白地说,“但这和我们救泷邈有什么冲突?”
沧羽轻摇扇子的手僵了一下,轻念道:“你……”
“你与我们,妖与人,各有所图。”施无弃继续说,“这本是两全其美,一箭双雕的好事,你非觉得我是贪图什么才去做什么,那就没得聊了。的确,我不知你们妖鸟是如何讨来的宝物,那正是我需要的。你们拿到它也只是为了达到目的。等诅咒解除,我们让泷邈恢复如初,再拿走香炉,这难道不是一场双赢的交易吗?我们完全能对你心爱的弟弟弃之不顾,夺走香炉任你们自生自灭。但我们无冤无仇,有做朋友的路子,为何要凭白树敌?”
沧羽一时不说话了。施无弃的说法有理有据,让他一时听不出破绽。山海无声地点头,早已摸清施无弃的如意算盘。人与妖之间本就很难共情,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法子,在相互间根本是不共通的。反而将赤裸裸的利益摆上台面,像谈生意一样利弊分明,这对一个真正的妖怪而言是更具备说服力的。当然,除此之外也不是没有他路。更简单的——打一架,谁强听谁的,也是妖怪们的一个办法,但不对所有妖怪通用。何况施无弃也说了,他们不想凭白生出是非。
几人都对施无弃侧目不已。都知道他是个纯正的生意人,却不知道他对妖怪的心思能拿捏得如此精确。沧羽确乎是动摇了,转了转眼睛,在心中算着自己的账。
“口说无凭。”他最后说,“你们是阴阳师,如何证明自己没把他当成猎物,打算抢了东西了账?而且你们万一动刀动剑,这又怎么算?”
“……不知在下可有这个面子,来为你们做公证?”
一直静观其变的叶月君说话了。沧羽看了看她,眼神有些轻蔑。
“当初你就是负责指导泷邈‘步入正轨’的?你有什么本事?还不是被我找到机会趁虚而入。”他的神色十分不屑,“亏你当年也是妖鸟一族。怎么,披上这层人皮,就开始唱这出双簧了?”
“你可以不信任我——你有充足的理由不信任我。”叶月君老实地说,“但翠萍滩是我曾为你们找的栖身之所,怎能忍心看着鬼影萍遍地横生,看这水洼里一片涂炭生灵?我的族人也在你们之中,他们的子嗣流淌着与我相同的血,这不是我多了一身凡骨就可以遮掩的事实。你若还是信不过我,我可以找霜月君来。凭他的实力,在你们眼里或许更有说服力。”
“停停停——”沧羽伸出手示意她闭嘴,“别动不动搬出那个刺客来。论狡猾,他心眼儿比你多了去。”
看来他们也吃强者为王这一套的……慕琬暗想。不过就是泷邈对他们太仁慈。
沧羽接着说:“行,我信你。他们若是食言,你就得拿鬼叹来抵。”
“你怎么知道鬼叹会——”
“废话!”黛鸾刚开口,就被他打断了,“当初就是她把迦楼罗的亡骸拱手相送。我要回这东西,不过分吧?”
“可以。”叶月君竟就这么应了。
“你难道不怀疑吗?”慕琬小声说,“怎么可能是这种理由?他一定知道默凉会来。是谁告诉他的?”
“朽月君。”叶月君笃定地说,却没有过多解释,“但我相信你们不会食言。”
“你不会!但沧……但朽月君呢?!”
山海算是看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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