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是相对自由的,不必硬要守在他们门口一动不动,雕塑一般。两人这会儿正在院儿里的长廊插科打诨。侍女叫阿姜,就呆在屋子里。松川阳简单交代了几句,告诉他们有事儿喊阿姜,他去后厨让他们整点晚膳。现在说什么想吃的还来得及。
“有什么……就,你们这的特色菜吗?”
“谁知道你们那儿又有什么,如何才称得上特色呢?”松川阳耸耸肩。
“不必。”柳声寒说,“有什么做什么便可,一切从简。”
“得咧。饭好了我差人送过来,我就不亲自送了。小事儿找阿姜,大事儿喊侍卫,反正有事儿别找我。”
说罢,他扬长而去。祈焕站起身,在后面做了一个投掷的动作,神情愤懑。
“这人怎么这样?”
“他向来如此。”柳声寒解释说,“我前几次也见过他,不过那时候,似乎不是现在的位置。他好像是国君的侄子,我不清楚。这人性格就是这样,心眼不坏。九天国内部人口流动并不活跃,平日宫里宫外也没什么人要招待。清闲日子过惯了,谁也不想瞎折腾。”
这宫苑是宽敞的,就算他们见过听过最好的客栈,也比不上人家宫里的装潢。从市井到宫廷他们见得最多的,是一种银白的石头。起初他们以为是白漆,结果白涯在屋里四处转的时候摸上去,发现墙是冰冷、坚硬且光滑的石头。
他便问阿姜:“你们这儿盖房的,都是什么石头?”
“是啊姜姑娘,这墙白的跟玉似的。”君傲颜也摩挲着墙壁。
“这你们都没见过啊?”阿姜的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就仿佛他们指着白米饭问这是什么粮食,“不就是普通的白石头吗?山里可多了,要多少有多少。拿来盖房子冬暖夏凉,我爷爷说他小时候就住上白房子了。”
“据说很久以前还没有大量开采……后来发现,它拿来盖房子最合适,坚固美观,冬暖夏凉。还没建几座的时候,他们管这叫‘白房子’。现在到处都是,不足为奇,成了寻常之物。”柳声寒在桌边喝着茶,远远地说。他们仔细打量起墙壁来。
若比作是玉,确实有点夸张,它并不那样无瑕,还有些淡淡的青色脉络,像是石头的血管一样。而且这种白很冷,与玉的温润不同,有种淡淡的银灰色质感。柳声寒喝完茶,也走了过来,轻轻拍了拍墙壁。
“以前人们只为了寻找一种名为天香玉的香石,十分名贵,据说这种白石要挖掘千钧,才能找不到二两天香玉。不过天香玉也算不上什么无价之宝,人们渐渐发现以白石盖房子的生意也并不亏本,便只把寻玉作为副业了。”
阿姜眨巴眼睛,好奇地问:“那你们家乡是用什么盖房子的?”
“我们家乡……很大。”君傲颜伸开双臂做比划,“各地的东西都是不同的。大多数地方烧砖头,与泥浆把房子垒起来。或者木屋、竹屋也不少,只是不大防火。少雨的地方,直接用泥土与茅草来做,还有直接在山上挖窑洞的……”
“这么可怜呀?我爷爷小时候才住这种屋子呢。”
他们懒得和阿姜解释了。行吧,小姑娘说啥就是啥,你都对。
“啊,对了。”白涯扫了她一眼,“怎么还不送饭过来?眼见着天要黑了。劳烦阿姜去后厨催一催,哥儿几个就要被饿出个好歹了。”
“好啊。你们等等,我马上回来。”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出去了,白涯顺便看了一眼门外,两个守卫在远处斗起了蛐蛐。随后他便快而轻地关上了门,立刻将目光落到柳声寒身上。
“为什么有两幅?”
祈焕和君傲颜短暂地愣了一下,马上就反应了过来。他们也纷纷表达疑惑,不明白为何柳声寒准备了两幅画,另一幅呢?祈焕扫了一眼进屋放木盒的桌子,盒子竟然不见了。
“我收起来了。”柳声寒依然是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对什么都无所畏惧,“我让你们交上去的那张,是国君的画像。”
“为何?”君傲颜不明白,“你不是说,要献上香神乾闼婆的画吗?画他作甚?”
“为了试探。”
“试探什么?”
“试探他堂堂香积国国君,是不是个根正苗红的教徒。”
“此话怎讲?”
话说到这份儿上,再瞒下去也没意思了。原来柳声寒很早前,就对国君的教徒身份有所怀疑——怀疑他够不够虔诚。他是香积国的第一任国君,年轻时也是一腔热血,一身正气,想当一个有所作为的好青年。那时他不过是个城邦里的普通市民,父母也都忙着简单的活计养着一大家子。都说长辈们抱大的爱小的,他上下都有兄弟姐妹,按理说什么事儿也都轮不上他。所以他空有热忱,却不仅无处施展身手,甚至连父母都常常忽视他。
那年,香阴教的规模小得可怜,十个人里八个没听过名字,还有一个听过却不是教徒。这座城不到七千余人,七百人听上去不是个小数目。可在九天国——那时还是白涯口中的南国,几乎人人都有所信仰。数百年前,佛教徒们曾经过此国,带来了这样历史悠久的信仰。再往后些,道法从白涯他们的故土传入,还带来了大量的法器与商品。此外,还有大大小小的宗教占据国土的各个角落。香阴教虽算是本土原生的信仰,但出现太晚,阻力重重。
直到真神降临。
通过正当的不正当的打压与排挤,香阴教外的异教徒数量急剧减少。倒也没什么血腥的手段,自己“弃暗投明”的反倒是大多数。毕竟你口中日日歌颂的神不知身在何方,而这里有一位宽宏慈悲的看得见摸得着的神明,以神迹自证身份,以真实的利益笼络人心,缺乏归属感的人们自然知道如何做出正确的抉择。
年轻的国君是个例外。他们全家都是过苦日子出身,相较于父辈的心理安慰,他们需要切实存在的吃食活命。他爹娘呢,曾经是没得选,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是寻常的佛教徒,他们的选择不言而喻。而有一天,香神将触手可及的财富与食物,以等价交换的原则发送到他们手中时,他们以文盲翻书的速度投奔到香神大人的麾下。
换句话说,他稀里糊涂地就被迫入教了。不算好事,也不算坏事。
再后来的情况,柳声寒便一问三不知了。她只知道,这小子不知怎么,就听从了他曾置若罔闻的香神乾闼婆的摆布。他一定不是最忠诚的信徒,从听话与否的角度上考虑,香神大人也该知道他不是最佳人选。可他如今就是到了这个位置,勉勉强强将国家治理得不错。
“他没得选。”柳声寒笃定,“巨大的利益诱惑前,谁都有可能改变看法。当年香神大人与他的神使如何宣扬的?能者多劳,多劳多得。他们宣称,如今所有人得到的利益都不该是自己付出的代价,所应当换取的分量。他们的努力,应该得到更多更值钱的东西。起初这样的说法在中下层的平民间十分盛行,毕竟作为教徒,献出信仰与劳动,他们确实得到了比过去更多的食物和金钱。”
“唔,那些达官贵人们不会担心吗?”君傲颜皱起眉,“我们打仗的都知道,最麻烦的便是农民起义。他们又饿,又吃了足够的苦,无所畏惧。”
“渐渐地,那些贵族们也得到了好处。”柳声寒静静地说,“只要皈依香阴教,按他们的要求和说法做事,便会得到理所当然的报酬。”
祈焕翻了白眼,骂了一声:“良心不亏啊?”
“怪就怪在,没有人做过违背良心的事。”
“什么?”祈焕没听明白。他们都没明白。
“这还真是不好说呢……”柳声寒环顾左右,似乎在找可以拿来举例的东西。最终,她将目光落到桌上的果盘里。水果很新鲜,旁边放着一把小小的刀。这刀看上去很钝,甭说是削皮,就连磨指甲都费劲。
君傲颜见她一直看着那儿,便问:“那把刀怎么了?”
“嗯,这把刀——”柳声寒拿起它,“它很钝,是不是?现在我们喊来九位当官的人。”
“九位?”
“是的,九位。这之中,只要五位官员达成共识,这把刀就能杀人。而这五人,不一定都要是香阴教的教徒。”
另外三人都没说话。他们小心谨慎地望着柳声寒,神色分明是没听明白。
“若五人以上决定用它杀人,则结果无可更改,其他人不再拥有决策的权力。这里无非有三类人——香阴教徒,其他宗教的教徒,与无信仰之人。其中若是两派占据四人,你们觉得剩下的一个,是否有什么决定性的权力呢?”
“应该……没有吧?”君傲颜想了想,“他只是一个人而已。”
“那便错了。所有人都这么以为……而实际上,他是权力最大的那个。”
“为何?”
白涯大约是能琢磨明白的,但懒得像祈焕一样认真琢磨。想知道答案,还是直接问来得更快。柳声寒难得不卖关子,直接说了下去。
“两个四人团体必然是对立的。现在我若说,有四个人决定拿这把刀杀人,另外四人则反对。若立场需有五人支持才算通过……”
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左右决策结果。
祈焕一拍大腿,吓得旁人一惊。
“那也不对啊。”白涯翻了个白眼,“不是所有选择都非黑即白。我可以拿这把刀杀,也可以选择不杀人,但我还能用其他兵器与手段,或是用这把刀去杀别人啊?”
“白少侠说的没错。除了非黑即白两两对立的问题,也有选择不止两个的问题。但既然不再是两种选择,每个人都可以提出新的想法。意见过于混杂时,这个法子便不适用了。不过这种情况下,因为人多嘴杂,更难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那,这和你说的良心上的事儿,有什么关系?”君傲颜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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