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坠感持续了很久,久到远远超出落到井底需要的时间。
呼啸的风自下而上,强烈的失重感让人心里没底。君傲颜能看到下方的白涯,他脑后的辫子在惯性的作用下高高扬起,上方的祈焕离得有些远,她只能看到一个人影。
下方迟迟没有出现光点,或者疑似出口的痕迹。忽然间,白涯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就消失不见了。君傲颜心里一紧,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忽然也陷落到一片黑暗中去。风向发生了改变,变得无序、混乱,风的温度也变得时冷时热,且来自不同的方向。在这阵激烈的颠簸之后,她忽然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所幸不是那样简单地从高处砸下来,否则他们一定摔得粉身碎骨,小命不保。
这场面可颇为狼狈——她直接砸在了白涯身上,陌刀重重地摔到地面,发出当啷一声巨响。他背负的双兵没有直接伤到她,但这样一来也很是危险,所幸她胸前的软甲保护了她。她还没来得及爬起来,祈焕也砸在她的身上,在她发出惨叫前又砸下一人来。
柳声寒很轻易地从“人堆”上跳下身来,拍了拍衣襟。祈焕也立刻弹起来,顺手去拉君傲颜,连连道歉。若不是他姓白的练过,恐怕这时已经嵌进地里了。
白涯撑着地,一个打挺站了起来。在骂骂咧咧之前,他忽然说不出话了。他的同伴们也是沉默着的,无一不紧绷着脸。显然,他们遇到了意料外的情况。
这里居然是神鸟圣堂的正门口。不仅如此,除了一群全副武装的妖怪外,陵歌和迦楼罗就直直站在他们不远处。陵歌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她的速度比他们预想的更快。柳声寒也很清楚,在神鸟圣堂之前是绝对没有灵脉的。所以陵歌不仅比他们来的更快,还将一切告诉了神鸟迦楼罗,并在短时间内迅速扰乱了附近的灵脉流动。如此劳神耗力的工作,的确不是简单的妖怪凭一己之力就能完成的。
陵歌看上去严肃无比,而迦楼罗还是以往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眯着眼,神色平静,唯有额间那枚金光闪闪的“眼珠”瞪得老大,仿佛在无声地斥责什么。他们背后便是金碧辉煌的宫殿正门。四下都是手持兵器的守卫。
“你这半妖……”
白涯擦掉脸上的土,恶狠狠地往那两人的方向啐了一口。
“你说什么!”
陵歌惊叫起来。她周身在瞬间燃起可怕的黑色火焰,锋利的长扇“唰”地闪露锋芒。已经该是太阳落山的时候了,西方的天空为这冰冷的金属蒙上暖意,像醒目的血。
“冷静,我的孩子。”
迦楼罗伸出手,金晃晃的长袖拦在她面前。她的动作稍微收敛了些,却依然龇牙咧嘴,面目骇人。白涯不为所动,慢吞吞地抽出自己的双刀来。其余的守卫都向前一步,随时提防着他。祈焕定了定神,上前一步道:
“您的过去,我们都听说过了。”
“是吗?”迦楼罗并未感到丝毫顾忌,“是哪位多事的好心人?我猜猜看……是不是有一位白衣墨袖的妖怪,为你们指点迷津啊?”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就好像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就好像对一切都无所顾虑。他不担心自己的秘密被出卖吗?看起来,他已经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雪墨的那番话,看来确有其事,可这妖怪怎么一点都不害怕?祈焕想了想,继续说:
“我们对您的遭遇深表遗憾……也意外得知,您身上的如意珠,是从别人那里得到的。可是,如意珠并非鸟神的宝藏,它并不能赐予任何人神的认可与祝福。”
迦楼罗的表情似乎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但转瞬即逝,让他们怀疑只是错觉。他眯起来的眼睛微微睁开,一层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攀附其上。
“你们在说什么?”
“你别装傻。”傲颜用陌刀磕了磕地面,“我们没当着你手下说出来,是给你面子,别不识好歹,让谁也下不来台。识相的话,现在就改了你那套破规矩,去补偿所有因此受到伤害的人们。你若不肯,就交出宝物,从你的位置上下来!不然,就让我们把你拉下来!”
“一派胡言!”
陵歌的愤怒几乎要达到顶峰。从现在的她身上,他们再也找不到刚见面时,那种特殊的优雅与从容。似乎从某一刻起她就变了,变得冲动易怒,就像是被……踩到痛处似的。是因为他们冒犯了她尊敬的鸟神大人吗?
仅仅是这样而已?
“你刚说,半妖是吧?”
迦楼罗向前了一步。陵歌看了看他,向后退了些。他没回避这个问题,反而再度提了一遍,这令他们有些意外。若他承认自己是,那么他的威信便会在瞬间倾塌,他也无法再以优等种族的身份自居,无法再轻而易举地使唤眼前的手下。那些妖怪也有些茫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要看您认不认了。”柳声寒冷静地回应。
“我若不认,你又有何证据?”
得,开始耍赖了。
确实,他们空口无凭,总不可能再去把雪墨拽来给大家一一解释。可就算说了,又有谁能保证这不是你编的一个精彩绝伦的故事?他们算是明白了,凭这几张嘴,就算得知真相也毫无用途。神鸟迦楼罗是一个半妖——他们需要证明。可如何证明?
“我们确实没什么证据。”白涯走上前,“但你觉得……半妖低贱,是吗?你若是半妖,应该很好对付吧。来,我们用实力说话。”
“呃,老白,三思啊……”祈焕小声地对他说。
“怕什么。”他活动了一下筋骨,“这群喽啰,对你来说不难办吧?”
“你你你什么时候对我有很强的错觉?!”
“交给你们了,我去会会他。”
“姓白的——”
白涯的神色一如既往,带着轻微的厌倦。他这决策仿佛是百无聊赖,便想法儿寻乐子一般普通。话音刚落,祈焕还未劝住他,他便像箭一样一闪而过,眨眼的功夫就出现在了神鸟大人的面前。他的双刀呈十字状,对准了迦楼罗眉心的吊睛。但刀刃停在那儿,被鸟神捏在手里。他就稳稳地用四根指头,卡在交错的双刀上,精准地擒住了它们。
很强的力气,不仅来自于他的手指,还有周围的灵力扰动。看不见的力量从四周簇拥过来,与白涯的腕力相抗衡。任凭他如何使劲,刀刃却纹丝不动。神鸟大人更是连眼睛也没眨一下。陵歌与其余的人都愣在那儿,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令人来不及反应。就在她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准备做出进一步的攻击时,君傲颜忽然提刀上前,长长的刀柄拦住了那对巨大的扇子。四下的妖怪也一哄而上,祈焕迅速念诀,一排什么东西忽然弹射到妖怪的面前拦下他们,还冒着烟。烟雾很快散去,出现的是与他们一模一样的脸,连兵器也如出一辙。这下妖怪们便乱了阵脚,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远些的妖怪打作一团,少数离他们近的冲上来,便能被轻易阻止。凭这些货色简单的妖术,破解起来不是难事。
令祈焕有些诧异的是,柳声寒不单单懂些医药,会使些幻术。她虽不擅长近身搏斗,那招架乱兵却游刃有余。那支特别的笔流窜在她纤长灵活的指间,像使一个短小的棍,或是半双筷子似的轻车熟路。任何重兵打下来,她都能借此轻易化解。在她的指间传来噼啪的清脆响声,一点也没有你来我往的刀光剑影般骇人。
黑白的刀刃在一片金光之中反复闪现。那金色的光芒不是别的,正是一对耀眼的翅膀。但这双翼并不是那样庞大,而是精巧狭长的,每根翎毛都闪闪发亮,在黄昏里掠过夺目的光彩,令人眼花缭乱。他的双翼长而灵活,根本不需要动手,便能简单地抵挡白涯的进攻。
“光躲算什么本事?你要躲到什么时候?”
白涯发出低声的嘲讽,对方却笑而不语。他一面攻击,一面接着说:
“金翅鸟……看来确有其事。哼——”他冷笑一声,“你没了爹,又被母亲抛下,没人教育你就学会占山为王,称王称霸了?”
“你不会明白。”迦楼罗侧脸躲下一击,用另一边的翅膀拍乱了他的路数。
“我比谁都要明白。听说你有爹生没爹养,真是巧了,我自打生下来也没见过我娘。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我也不在乎。我只知道,我没变成什么好人,却也没变成十恶不赦的坏人。而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恶霸、怂货、伪君子。到底是妖怪带大的,你娘教出你这么个玩意也算是可怜。而你,只会欺凌弱小,为保地位不择手段——你比你娘更可怜。”
这番话,大抵是故意为之。毕竟白涯不论何时都不算一个话多的人,除非必要。显然这些话起到作用了,迦楼罗眉头一紧,眉心的单眼变得凌厉。但他在露出破绽之前,后腰忽然再度闪出一对金色的翅膀,向前掀起一阵狂风。碎砂迷住白涯的眼,他立刻撤步以防不测。
迦楼罗借风飞到了上空,他金棕色的长发也在末梢化作了羽翼的模样,六只金光闪闪的翅膀在夕阳的余辉下流光溢彩。天色早已暗下来,一身华服飘浮空中的神鸟,就是黯淡天光下唯一的“太阳”。
“你爹也没教过你,怎么好好说话。”
迦楼罗陡然振翅,刹那间,地碎天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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