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焕从废墟中用力探出半个身子来。
方才的坠落持续了很长时间,简直与他们来时的灵脉差不多,因为这里实在是太高了。但幸运的是,这给祈焕足够的时间召出一排纸人来。小小的纸人连接起来,像几条长长的带子贴着他们,将几人从四下拉拢过来。落地的时候,几圈环形的纸人将他们包围起来,任何落石都只会击打在一层看不见的罩子上。
漫长的崩塌过后,他们被挤压在巨大石块之间的缝隙里。柳声寒伤到了腿,所幸只是轻伤,只是行动不便。傲颜和祈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密集的岩石和土块中扒出一条路。他们努力将声寒带出来,终于有功夫打量周遭。他们依然在山上——但这里不是山顶,而是“山台”,四面八方仍是高低不齐的山峰,这座最高山所崩溃的位置,也就是迦楼罗神力所影响的范围,就截止在这里了。
他们在哪儿?
黄沙弥漫,要让空气变得如以往通透,还需要很长时间。现在,人工建造的殿堂残骸已经很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大量山腰的树木。有些地方很潮湿,大约是河流的影响。甚至,他们还能看到白花花的、仍堆在一起的脏兮兮的积雪。在这个高度,它们应该很快会消融吧。
“老白!老白你在哪儿——”
“白少侠?白少侠——”
他们在巨大的废墟间徒劳地喊着。碎石间的缝隙吞噬了回音,让人声变得更加无力。突然有张脏兮兮的小纸人,摇摇晃晃地走到祈焕脚边,用残余的一只细胳膊指了指一个方向。祈焕连忙向那边跑去,君傲颜见状,直接背起声寒追了过去。
几人走了很远的路,终于,他们在石堆上看到有人的影子。沙土让三人呼吸困难,尤其是跑了这么久,更是咳嗽不止。听到他们的动静,那人影也没什么反应。不会是摔没了吧?祈焕为这个想法感到惶恐,顾不得弥漫的烟尘,粗略掩着鼻,跌跌撞撞跑了过去。
他率先从尘土间窥探到的,是一抹驳杂的金色。匍匐在地上的,是仍生着翅膀,却已经化为人形的迦楼罗。当祈焕赶过去时,这一带的粉尘竟然稀薄些,或许是被驱走了。迦楼罗大口地喘气,面前是斑驳的血迹,可能是之前咳出来的。他扶着额头,鲜红的血从指缝间溢出。是嵌着如意珠的眼眶吗?
“他在哪儿?”
祈焕不想管这个,他只想知道白涯在哪儿。方才追上来的傲颜与声寒想的也一样。
迦楼罗没有回答他。他松开那只手,错愕在瞬间侵占了祈焕的脑海。
血倒不是来自于他的眼眶,而是他的手——他的掌心被划破了。
被如意珠的碎片。
混合着红色液体的残渣金光闪闪,血污并不能将它的光彩埋没。但它无疑是支离破碎的了,数个残块被托在他的手中,像被打碎的满月。
迦楼罗忽然用力攥紧了手,它被完全碾成粉末了。金色的粉末混合着更多的血落下去。流淌着的液体泛着星星点点的珠光,像某种昂贵而美丽的脂粉。
祈焕定了定神,又问:“他在哪儿?”
“来这边!”
柳声寒被傲颜放下来后,自己一瘸一拐地走到另一个方向去。她好像发现了什么,忽然朝他们大喊。于是祈焕和傲颜撂下这失去神力的神鸟大人,往声寒那里去了。有什么东西唐突地从柳声寒面前的石堆里破出,她后退几步,险些被流石砸伤。许多石头被融化了,发着光的黏稠熔岩顺着石堆流淌,周遭的地面被烧得漆黑。
陵歌挣扎着爬出来,朝着迦楼罗的方向爬去。
祈焕没有阻止她,他忍着炽热从相对干净的坡面爬上去,君傲颜紧随其后。他们在凹陷的坑里看到一动不动的白涯。他的衣服破破烂烂的,皮肤上覆着血与灰凝结的铠甲。
“还有气,还好……”
傲颜略微松了口气,但不敢完全松懈下来。他大概是直接被摔到地面的,在坠落时,凭简单的动作和灵力潦草地护着自己。即使是昏迷不醒的状态,他双手依然攥紧了弯刀。祈焕掀不动他,试图将他的手掰开以减轻重量。白涯忽然猛地咳嗽一声,瞬间恢复了神志。他的手攥得更紧,同时用力掀了祈焕一把。
“我去,你这身子骨真够硬朗的!”
他用力咳嗽了几声,些许积血涌了上来。他随意地抹去脸上的血,红着嘴说:
“你——咳,呼……咳咳,你真是什么时候都要惦记……”
“你别血口喷人啊!”
“呸。”
说着,白涯吐出一口余血。
“是你打碎了如意珠?”傲颜问。
“我没得选。”
“不,我不是怪你……罢了,我们先出去。”
当他们相互帮扶着,重新站在伤痕累累的两人面前时,骇人的沉默与黄沙一并弥漫在空寂的夜里。偶尔,有不知何处的滚石滑落的声音。不多时,便会重归寂静。
先前高耸入云的山峰与富丽堂皇的圣堂荡然无存。谁也没有想到,让一切崩塌成看不到尽头的废墟,只是一夜之间的事。许许多多的妖怪都消失了,他们都被掩埋在这片废墟下,或是坠入更深的山涧之中。最初的住民,仅有相互依靠在一起的,残破不堪的两人。
“半妖……”
白涯有些踉跄地上前一步,将黑色弯刀插在地上,直起腰,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即使在听到这两个字后,二人也没有任何反应。或许,他们连反驳的力气也没有了。
“……半妖——你们都是。”
“什么?”
其他人怀疑自己听错了。尤其是祈焕,不可思议四个大字写在脸上。
“不,等等,你是说他们都是半妖?这怎么可能。”他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他们算是最有权势的了……怎么可能都是半妖?他们不是最讨厌半妖吗?”
“我一开始就觉得奇怪。”白涯用白色的弯刀指了指陵歌麻木的脸,“若是与我们为敌的命令,她有数次对我们下手的机会。但她没有,因为我们身边多了一个人。”
傲颜不解:“你是说茗茗?”
“她不该畏惧那个半妖,但她也从未对他下过手……”
“她同情他。”柳声寒补充道。
“同情?”
“同为半妖的共情。”白涯顿了顿,短暂地调整呼吸后,接着说,“我在与她近身搏斗时证实了这点……她隐藏得很好,但只要距离够近,还是会露出破绽。她的妖气很浑浊,不够纯净。虽然我没有察觉到人类的气息,可她也不是纯粹的、完全的妖怪。而且那对扇子,我也注意到了。里面大约有迦楼罗的神力,若是没有扇子,她便不能变回原形了。”
君傲颜恍然大悟:“天呢……我正纳闷,为何她与我交手的时候不变回去。我这肉体凡胎,完全扛不住妖火,我还生怕……”
柳声寒道:“所以如意珠碎了,她失去了妖力的来源,也无法维持妖鸟的形态了。”
“陵姑娘,我真的想不明白。现如今,你一定知道你敬爱的大人,也是他所厌恶的‘低贱的物种’,还打算这样不顾一切么?你一定知道她是半妖——”祈焕转而向迦楼罗询问,“因为你也是。可你为什么也要护着她?她知道你……是半妖吗?”
迦楼罗并未回答,但他摇了摇头。
“是又如何?是又如何!”
陵歌的声音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愤怒。
“你仍是执迷不悟,我们也无话可说。但还有一事,我想请教……”君傲颜也向前迈了一步,“你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建立属于半妖的秩序。这样你们也不必掩饰身份了。可你偏偏要将半妖判定为最底层的存在,这又是何苦?谁若质疑,便用实力说话,打他个心服口服,怎么偏偏要闹这么一出。”
迦楼罗微微张口,血在唇边干结。他蒙上尘埃的长发不再散发光泽,华丽的长袍也破烂不堪。他停顿了一阵,终于说话了。
“你们不会明白。半妖,是不会为任何人所信服的。你大可将一切反对者践踏在脚下,建立起更加血淋淋的秩序……但人言可畏,即使这一带的人服从了你,外面也会有流言蜚语层出不穷,麻烦只会一个个来,根本没有平静可言。何况,一届神灵,竟是人不人妖不妖的东西,说出去也不过是笑话一场。为了抬高一方,便要轻贱别人——轻贱所有。”
他是如此坦然。
“……我知道了。也许你是对的,可我们依然无法认同。”君傲颜低声道。
“我们无需谁的认同——也不再需要谁的认同。”
迦楼罗忽然露出笑来,带着些许疲惫,以及那从未变过的似有若无的轻蔑。而同样是那一瞬,他的眉目间流露出一种嘲弄的阴冷,也不知究竟想要取笑谁。
可很快,他的表情很快又变得柔和。他确乎是坦然接受这个结果了。
“是杀是剐随你们。但……不要难为迦陵频伽。她本是……”
“没那么容易。”白涯忽然打断他,松开了拄着刀的手,朝着他摊开,“宝物呢?宝物是什么?先交出来再说。”
迦楼罗还未说话,陵歌忽然站起身用力将白涯推开。白涯没站稳,狼狈地向后跌去,其他人连忙扶住他。陵歌视死如归般拦在迦楼罗的面前,张开双臂。
“你们做梦!不可能!绝不可能!”
白涯恍惚觉得她张开的不是两只血迹斑斑的手臂,而是一对鲜红的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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