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神官也说没见过您。”
“是么。你相信他说的话么?”
“我不相信任何人。”
“但这不代表你凡事都要和任何人对着干。”
“我知道,我有自己的判断。”
“你若真成长到这一步,为父甚是欣慰。”
“不……我还差得很远。我甚至没有能力夺回被抢走的琥珀。”
“应当属于你的东西总会回来。不属于你的,也强求不来。”
梦中的雾很浓,大约是此地湿气太重。父亲的身影若隐若现。白涯不再说话。
“你只想说这事儿?”大雾里,白涯看不清他的表情,“就这点事你来找我。”
“……对,就这点事。”
“没别的和你当爹的讲讲?唉,这就是儿大不中留吧。”
“什么啊。”
白涯无趣地翻翻眼睛,在原地踟蹰两步,没有向前,也没有后退。他缓慢地转过身,试图在周围寻找太阳。在这种浓雾之中,应该是一个黯淡的白点。但周围既不是很黑,也没能让他找到那点日光。这梦中的景象,仿佛停止在旭日东升前的黎明。
“我……”他还是张了张嘴,“我感觉不是很好。”
“心里头不舒服?”
白砂将第一个字的发音读重了些,一定是有意为之。白涯攥紧拳头,又松开,反复了数次,像是准备和什么东西斗争,又不断地放弃。这节奏如同一颗跳动的心脏。
“没心跳怎么能活呢?”他小声地嘀咕,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
诚然,这是一种真实的困惑。
“那可不一定。有些妖怪就是没有心脏的,有些人心脏若受了伤,也不是无药可救。据说六道无常中有一位医术高明的药师,如月君,即使病人的心不跳了,也有办法靠别的法子撑着活下去。”
“是吗,好厉害。”
“臭小子学会敷衍了。”
“唉。”
白砂的身影忽然矮了一截,应该是他席地而坐了。他拍了拍旁边的地,示意白涯也坐下来,他照做了。父子俩隔了一小段距离,坐在一块儿,也不知道是不是朝着一个方向。
“你的友人们也一定很遗憾。”
“嗯,他们也没有想到,宝藏就是心脏。”
“这谁能想到呢?不怪他们,也不怪你。”
“是……我也想过,若我事先就知道此事,会不会还那样强硬。可我想来想去,我觉得我还是会这么做——他们大概也这样想。迦楼罗为了自己的权位,对异己实施惨无人道的打压。虽然他可能并未亲自对谁痛下杀手,但他默认了……而且是他授意手下人一场场无意义的狩猎与屠杀,他的手上沾着那些人的鲜血。我们都不会原谅他——没有人会原谅他。”
“即使与他是否爱谁无关?”
“无关,都无关。”白涯搓了一把脸,“而且我依然无法理解,他和迦陵频伽的事。”
“那当然,你还嫩着呢。”
“我都快三十了。”他重重地从鼻子里呼气,“不是说三十而立吗?我还是觉得我……学无所成。而且我也从没有静下心来学什么东西——我静不下心。”
“你小子什么德行,老子早就知道了。”隔着雾,他仿佛看到他爹瞪了他一眼,“我当时想着让你学点啥,你一个都不干,就要拿刀。我说你打打杀杀,没小姑娘喜欢你,吹个笛儿唱个曲儿多好,爹都不会,爹就会吹口哨。结果你一个没练,东西全白买了。”
“我早说我不练,你非要买。”
“你还顶嘴!”
“行行行,您都对。”
白涯撇撇嘴,有点不甘心。怎么在梦里还要被自己老子教训?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这里湿气太重了,他感觉气管不太舒服,就像是呛了口水。他轻声咳嗽了几声,皱着眉。接着,他将肘部撑在大腿上,低下头,扶着脸。
“怎么,还在琢磨琉璃心的事儿呢。”
“我没法不想。”
“唉,难得了。一般人的武学到你这水平,多少有点目中无人……哦,你也有点这德行。不过也是罕见,你还能惦记着这种事儿。要搁别人,老早就把烧杀抢掠当目标了。连牛鬼蛇神的宝物都要觊觎……啧,这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你可要一直保持清醒。”
“我知道,我不稀罕。”
比起平常,他觉得自己的嗓音稍微有些怪,像是哽住似的。他的喉咙确实很不舒服,不仅是因为湿度的原因。他只是不断地叹气,不断地琢磨。他知道关于迦楼罗的事,大家现在不去提,都是不想让对方觉得难受。不论如何,他们都是好人。
他也不是想当恶人的。可这件事看来,仿佛他就是个将人逼上绝境的恶人,他的压力有理由比其他任何人都大。不过他不后悔,他从不后悔。这种事到这一步,是绝对无法避免的——只要自己没有被迦楼罗杀死。
至于这里的人类,他们怎么想,都不重要。他不需要感激,他只需要做事,做能让他觉得安心的事。
“我在想,我以前会不会不管他们。”
“谁?”
“那些山民。”
“唔……我的话,是一定要多管这些闲事的。大概是早些年作恶太多,良心不安吧。”
“您不是真的这么想。”
“这不重要。就像你是真懒得救人吗?不见得,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经救了。”
“我本来觉得他们太蠢,太傻,被鱼肉得心甘情愿。可我也知道,他们没得选。我没吃过他们的苦头,不该劝他们学会反抗。也许……我能创造一个他们不再需要反抗的途径。即使我知道,压迫哪里都存在,您都带我见过。可是,我还是希望他们能得到喘息的片刻。”
“不错,爹这些年没白带你瞎逛。”
“您那是没地方落脚。”
“还顶嘴!”
白砂的影子刚说完这句话,周围的薄雾忽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去。它散得太快,就像是风吹散了一阵烟。可他父亲的身影并未由此变得清晰,而是连同烟雾一并散去了。周围很亮,亮得刺眼。
可他依然没能找到太阳,直到他醒来。
当四个人完好无损地站在乾闼婆的面前时,他的眼神变得诡异起来。
那之中更多的是不可置信。他反复将目光在几人身上扫视,上下左右,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放过。最终,他的视线久久停留在面前装着花的竹篓里,薄唇微启,欲言而又止。
“行了,别看了。”白涯有些不耐烦,“您找人清点下,数数到底够不够九十九株。”
“不必。”
香神大人扶了扶头上的八角冠,表情说不清道不明。他一打响指,一旁几位貌美如花的神使便放下乐器,将竹篓带下去了。乾闼婆既没有验货,也没有过问,只是用那种审视的目光不断在他们之间徘徊,那架势简直像盯着一只看不见的、飞来飞去的苍蝇。
“您不验验货?”祈焕也问。
“我一眼就能瞧出来,那准是五霞瑛没错。”
“啊,那就好。”祈焕顺了顺胸口,“还有什么考验您尽管说吧。”
香神并未直接应他的问题,而是将脑袋挪到另一只手上,饶有兴趣地说:“虽然你们这样灰头土脸的,不过一个两个都没缺什么部件,还挺让人意外。”
君傲颜有些不高兴:“怎么,您还巴不得我们出事儿?”
“不,不,怎么会呢。”乾闼婆摆摆手,“几位真是有勇有谋。不过……你们也真够无情了。迦楼罗既然帮了你们,你们还要他的命,是不是太不够意思了?这样想来,你们未入我教,反倒是件好事呢,哈哈哈哈……”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白涯看着他。
“没什么。”他挑起眉,“只是觉得,见利忘义,可真是人类的共性啊。”
“那是他自——”
“神鸟大人那里的规矩,与您这边自是不同的。”柳声寒暗自拉扯白涯的衣料,“您的消息可真是灵通。您也一定知道,不是所有的神灵,都像您一样爱民如子。在那一带生存的人类处于水深火热中,受到不公正的形同家畜的待遇。所以,那里也并不同于香积国这样繁荣昌盛。”
乾闼婆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也不知听进去没有。他接着问:
“那么,他的宝物,一定也在你们手里了?”
“不。如意珠被打碎了。”
其他人都怔了一下,但也都不动声色。他们屏住呼吸,细细观察着香神的反应。他知道所谓宝藏为何物吗?
“唔,这样啊。”
他竟什么都没说。柳声寒与几人面面相觑。许久不见,比起先前那番客套,乾闼婆变得深不可测起来。或许,说不准这才更接近他本来的样子。实际上,他的防备从未松懈过。
“所以说,你们还真不厚道啊,哈哈哈。”
他又来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
“怎么说?”
几人的表情都不是很好看。毕竟,这番话的性质相当于人身攻击。可从头至尾,他们没有一件事觉得自己做的不妥。四个人都直勾勾盯着他,等他的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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