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盖不过另一边。祈焕和柳声寒站在一起,前者像是见了鬼似的:
“我们不是来得太晚,老白已经投胎转世了吧?你看他的尾巴……”
他刚侧过脸,悄咪咪地对柳声寒说了什么。一转头,白涯不知何时冲到了礁石之下,灵敏地攀附它翻了上来,忽然就出现在祈焕身后了。他心里一惊,差点从上面栽下去。
白涯一把抓住他的袖口,拎了上来。
“我听到了。”
“不是,我就说说……你福大命大,我就知道死不了。”
祈焕视线游移,没有扶着石头的另一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
“差点儿吧。”
白涯刚说完,祈焕就看到他弯着的手臂上垂着一片“帘子”。他好奇地伸手摸了摸,薄如蝉翼,柔软轻盈。他又掀起垂下去的部分,在海底荧光生物的映衬下,发觉此物实在是美的不可方物。
“哇,这么好的料子……你不是碰巧发现了什么经商的沉船吧?”
祈焕啧啧称奇,柳声寒接过来,展开细看。
“是……鲛人的手艺。”
声寒说罢,便低头看向白涯出现时的方位。水墙的阴影下,她似乎确实看到一条鱼尾。
“鲛人?”祈焕震惊不已,“鲛人?!”
“……一时半会说不清楚。”
“那你还不快和我们上去讲讲?”祈焕搓了搓胳膊,“我现在看见海就浑身难受。”
“你没事就好了。”柳声寒将薄布还给他。
“真出了事儿,你也能救回来吧?”
“前提是能找到你。”
“我不上去……我必须告诉你们发生了什么,你们也必须和我下去。”
“下去?”
祈焕与柳声寒相顾无言。
霜月君原本伫立远望,一手还拎着没收回去的胁差,静静地看着被辟出的水路的尽头。那个方向,也只是一片漆黑。闻言,他低下头,看了看那鲛人所在的地方。随后,他问:
“有多远?”
“不远。”
“跳。”
霜月君简单地吐出一个字,忽然将封魔刃拿起来,另一手拿着刀鞘。紧接着,他收刀入鞘,传来清脆的刀锷碰撞声。下一刻,祈焕再次听到了熟悉的、汹涌的水声,仿佛被暂停了的时间重新开始走动。他抬起头,原本被分开的海面用力撞在一起,毫无征兆地闭拢。海面以下的部分也开始慢慢合并,从下方看,就好像三角状的两面水墙用力压在一起,“天”都塌了下来,势不可当。
霜月君即刻跳入下方的水中,柳声寒紧随其后。白涯一把拉住祈焕,喊了句“闭气”,就拽着他跳下去了。若不是要忙着在肺里攒点家底,祈焕保证自己的大喊大叫能把肚子里的气儿榨个干净。
水压很大,但白涯知道,鲛人能潜行的地方一定更深。他们几人随着之前的引路人游,祈焕一直瞪着个眼,似乎为那人的存在感到稀奇。在这种惊讶之下,连海水带给他的不适感都被弱化了。偶尔喘不过气时,白涯会示意那些冒着气泡的水草。只要将手捧住一个脸大的气泡,便可以暂时缓一口气了。这些气泡很纯,带着草香,比吸到普通的空气还令人舒适。
鲛人很快便没了踪影,看上去他并不是个有耐心的家伙,亦或是对人类并无好感,故意为之。不过对于人类而言,在海中也只能慢慢下潜。所幸白涯记得来时的路。他带着几人回去所用的时间,比出水时慢很多,祈焕一度想要放弃。可处于这样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柳声寒和霜月君都没说什么,他也没法直白地抗议,只得硬着头皮走。不过这里并不算太深,他们主要是在沿着海底,平行而游。
到达目的地时,鲛人的数量比原先要多了,大概是都回来了。白涯粗略地数了数,有十五六人。泉姑娘看到他回来,有些高兴地绕着他们游了一圈。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她说。
“回来!”
橙尾的女鲛人喊了一声,语气微恼,大概也是怕她被暗算了。毕竟别说其他人,连白涯他们也不是完全信任。一想到,他们对自己是这样一副态度,自己又要帮忙,心情还有些复杂。他带着几人回到之前凹陷的、可以呼吸的地方,这才能开口回话:
“确实是他们。”
“你们太慢了。”她颇为严格,此时有些不耐烦。
祈焕觉得自己现在一定像个乡下人进城似的。但不行,他可要显得从容些,自己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怎能让异族觉得自己像个土包子?实际上,他也的确听说过鲛人的传说,知道的比白涯多了太多。不过,他还是对白涯提出了一个问题。
“这是什么?”
他指着头顶一道水流。它像一条蛇,灵活地从海里延伸出来,直到他们身后看不见的黑暗中。于是白涯便告诉他,里面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鲛人,正在织布。祈焕可真想一探究竟啊,只是他知道这并不礼貌,现在也不是参观的时候。
鲛人们也需要休息,他们令几人去其他地方了。那也是一处可供呼吸的凹陷,只不过比先前那里小得多。洞尾的鲛人告诉他们,夜里会有人巡逻,他们别想耍什么花招。这令祈焕哭笑不得。在这茫茫深海之下,他们还能跑到哪儿去?
“大哥留步!”他正要走,祈焕喊了一嗓子,“有、有吃的吗?”
鲛人眯着眼看着他,很快游走了。祈焕尴尬地站在原地,感觉自己肚子里咕咕直叫。不过没一会儿,就有人带来了什么东西,朝着他们一丢,很快离开了。几人朝一旁连忙躲闪。这架势,不知道的以为他扔了什么武器下来。几人低头,看到一条肥硕的鱼,有半臂之长。
“若不是你来接我们,我还以为你犯了什么事,被鲛人抓起来了。”祈焕颇为嫌弃地摇着头,“你看看,这什么待遇。”
“有吃的就不错了,饿不死你。”
说罢,白涯忽然抽刀,熟练地剁掉了鱼头,一手又按住尾巴,刮起了鳞。整串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仿佛自己拿着的只是一把普通的菜刀。
“这刀你也能用?”祈焕张大了嘴,“不是……这刀你也敢用?!”
“有什么不敢用的,不都是刀吗?刀就是拿来用的,有什么规定只许砍人么?”
说罢,他将一大块鱼肉丢到祈焕手上。他接过来,认不出这究竟是什么鱼。海里的东西都长得奇形怪状,不论完整的还是只有肉块,他都难以辨别。这粉红色的肉在他手里,断面还在蠕动。它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吗?
祈焕的脸皱成包子,终于艰难地下了口。
霜月君难得为之侧目。
“……若是水无君知道你拿阴阳弯刀,去鳞割肉,不知作何感想。”
“他不在乎。”
“你倒是了解他。”
也不知霜月君最后这话是随口一说,还是有意嘲弄。这时候,柳声寒忽然笑了。她的笑声浅而悠长,似乎是发自内心的快乐。
“笑什么?”白涯不解。
“没什么。”她抿着嘴,“你总这样令人出乎意料。”
“好苗子,适合来做六道无常。一般人受不了这苦差事,你倒不是一般人。”
“你不愿做的差事,不要推给别人。”
霜月君的话刚说出口,就被声寒怼了回去。
接下来,白涯难得耐心地将自己下落后经历了什么,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接下来,他拿出了蓝珀,这令他那看似玄之又玄的经历显得更可信些。不过也用不着展示证据,当看到五光十色的斑斓鱼尾时,他们已经对白涯即将讲述的一切深信不疑了。
“你要……和龙打?”
“凭我一个不行。”
“加上我们也不行啊!”祈焕比划着,“龙啊,兄弟,那可是龙。你知道龙多大吗?你真当是那故事里,一个个都跟带鱼似的?做梦呢?”
“我知道。所以我想问问……”他转过头,望着霜月君和柳声寒,“有没有别的办法?”
“别的办法?谈判么?”声寒问。
“的确。如果弄清他们忽然食言的原因,或许还有所转机。现在两方深仇似海,是绝对不会静下心来听对方说些什么的。”
“可是人听不懂龙的语言。”祈焕说道,“没有人能懂,谁都不能。只有鲛人可以。”
“那龙听得懂人的话么?”
“龙懂万物之语。”
“唉,他们听得懂的不去说,非要我们什么都不明白的中间人交流。”祈焕无奈极了,“而且我们帮忙……好像也没什么好处啊?”
白涯没有回答,而是看向霜月君,问道:“法器会是珍珠吗?”
“我怎么知道?”他斜眼看他,“你不会想借机顺走吧?”
“虽然毫无道理地得到这么多东西……老实说我也觉得意外,但我还不至于走到哪儿都要瞬一把的地步啊。”
嘴上说着,白涯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们手上的法器。海神的琥珀,或许可以对人或生物的精神造成影响;鸟神的琉璃心,暂且还不知有什么作用;战神的紫金降魔杵,似乎是与格斗有关的武器。
“龙啊——龙……”
霜月君喃喃自语。
几人本以为,霜月君只是百无聊赖,又无处可去,才随他们下来。不指望他帮什么忙,别再添什么乱就谢天谢地了。
“怎么了?”祈焕看向他。就在那一刻,他心里忽然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凉意。
那是什么表情?
霜月君露出淡淡的、近乎祥和的笑容,与他平日里一贯的死人脸大不相同。不如说,正是这种暖洋洋的浅笑放在他的脸上才显得尤为冰冷。正如他的刀一样,展现出一种仿佛只有淬火时才会表现出的、冷与热的冲突后留下的痕迹。他像是热切地期盼着什么,又以那惯有的冷漠并非刻意地压制下去。这种神情,白涯是见过的,那时他对霜月君可没什么好印象。
但,若是霜月君,若是封魔刃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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