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到来为蛰伏着的、比黑暗更加黑暗的东西拉开帷幔。
危险无处不在。白涯能清晰地感觉到,微微扰动的水流中夹杂着强烈的敌意、杀意。他必须离开,就是现在。但紧闭的砗磲死死拉着他,根本无法挣脱。于是他干脆抱起砗磲来,脚上用力朝着雕塑的手心一蹬,离开了这里。那整段手臂忽然就垮塌下去,沉到那一片水晶的石碑之中,激起一片纷纷扬扬的粉末。
砗磲的大小,约摸是两只手摊开了并在一起的程度。白涯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它夹在腰侧快速逃离这片是非之地。可何处才是尽头呢?没有任何光源,白涯根本无法做出决断。他只是不断地凭借本能,躲避着身侧不断袭来的什么东西。
那一定是龙,身形大小与之前的赤龙青龙都差不多,可由于实在看不见,他只得凭借水流和感觉来判断。可龙很多,它们的数量多到让海流混乱至极。白涯不断地下潜,下潜,潜到海底那些林立的水晶棺之中。这样一来,至少那些看不见的龙无法再攻击自己了。
这太可怕了,白涯的心里涌起一丝焦躁。他讨厌这种被剥夺感官的感觉,他讨厌所有会夺走本属于他的东西的事。他贴着那些坚硬冰凉的水晶,一点一点向前摸索,偶尔感到上方涌来什么时,便低下头,将自己完全藏在凹陷处,等安全时再继续前进。
他不知道这些龙能否看见或听见他的动静。虽然毫无疑问,失去了宝珠的光让它们陷入焦躁。但若直接把他从地上抓起来,将他撕得粉碎,这群怪龙也不是做不到,但它们没有。也许有其他什么东西在干扰,或者这些龙还不能完全确定他的位置,他不知道,也不想继续想下去。白涯接着前进,像是摸着石头过河。只是他看不见石,这里也不是河。
忽然,他又看到远方有光亮了。
他在原地没动,光自动靠近,却不是冲着他来。他贴在一个水晶柱上,默不作声。只要不去细想这些水晶里封印着什么,白涯就不会觉得太别扭,反正也看不到。那光芒更接近他了,白涯这才发现,那竟然是一条非常非常巨大的,大得夸张的鮟鱇鱼。它的个头要顶上好几个成年人,尖利的牙齿从唇边龇出来,头顶的光饵像宫灯一样。虽然它的光芒比起砗磲里的珠子差远了,不过将这一带照亮不是什么问题。远处还有许多这样的大型鮟鱇鱼,还有别的会发光的鱼类,却都不及珠宝的光。
“宫灯”带来的一大片光将白涯所在的地方照亮。他屏住气,将自己牢牢贴在某个水晶碑上,就好像他属于众多“死者”之一。他很担心这条鱼或是龙借这样的光发现自己,不过目前似乎没有。他必须要小心任何掠过的光。
简直像刺客入府行刺,躲着墙内屋外的守卫似的。
光消失了,鮟鱇鱼慢慢游远。但此时的白涯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因为光没持续太久,也不是很亮,他的注意重心也都在自己身上。所以那种不适感,没能让他在第一时间察觉,以至于等光消失后,他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忽然涌现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
奇怪的恐惧。
白涯没有想下去。当下离开这片“坟场”才是正事。不过究竟从哪里才能离开呢?他是被强烈的漩涡带来的,难不成是……上面?这可太冒险了。他可从未接触到这片黑暗里的“天花板”,它几乎高得无穷无尽,也没有任何光从上方倾泻。
他忽然感到,虽然这里真的很冷,腰侧却有些温热。而这边不是夹着砗磲的那侧。
想到这儿,又是一条巨大的鮟鱇鱼游了过来。他故技重施,抱紧了砗磲躺在一处缝隙间一动不动,眼睛也不敢眨。这次的鱼没有之前那条大,光也不如那只强,所点亮的区域更小了,也更模糊。但就在此刻,白涯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那莫名的恐惧从何而来。与此同时,那恐惧本身——触电般的全身性刺痛与暂时的麻痹、僵硬,在瞬间支配了他的全身。
所有的鲛人都在看他,所有人。
那不是错觉,白涯十分确定。不过严格来说,并不是“看”,不是注视,而是面向。所有被封印在水晶里的鲛人都朝着他,尽管他们的视线都各不相同。白涯不是没有预感,但那时他并没有在乎。第一次他注意到周遭的事物,弄清这些水晶棺里是什么时,他们都朝着中间,朝着自己所处的那个位置。那时,他就在雕塑的下方。所以,即使已经离开了很久,在第一只鮟鱇鱼游过时,它们依然朝着他没能引起白涯的重视,因为他第一次见到时的场景就是那样的,只是与常识的出入为他的潜意识里注入了一丝不安。当下,他完全弄明白了异常之所在,便被惊吓得说不出话来。
绝对黑暗的世界里,无数个不知死活的生物面朝着你的方向。明着暗着都跟随着你。
他努力让自己头脑保持清醒,些许的困倦荡然无存。虽然思维还算冷静,可身体已经直挺挺地躺在这儿,动也没法动弹。那身后……他僵硬地扭过头,正对上一张惨白的人面。他心中一个激灵,大脑却空白一片。但至少它们是死的——暂时,他还不需要在第一时间抽出刀来,破坏它们,并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对了,鲛人们说过,水晶并不是通透的……所以他们可能是被反射出来的影子,或他们的确被封印在里面,但受到特殊的灵力或是磁场——总之是环境使然的力量影响,以至于从其他方向看过去,他们都仿佛只有这一个平面似的。
也可能……是珠宝的原因?
白涯的手似乎能动了。他将砗磲挪到前胸来,困惑地看着它,视线似乎要穿透这层厚重的贝壳,落在里面的珠子上。之前水晶棺里的影像都朝着雕塑的方向,会不会就是因为,他们仅仅是面对着宝珠的方向罢了?
想到这儿,他心里轻松了一些,但也没好到哪儿去。
他觉得腰侧的位置更热了,甚至有些烫。惊悸的情绪慢慢褪去,对温度的敏锐又重回这副身躯。隔着绡衣,他从怀里掏出了那件热源。
虽然看不见,但白涯知道,那是折木玉的腰牌——属于歌沉国失踪的驸马。他已经忘记这件事了!若能回去,他兴许还可以找那些鲛人问问。但现在他有太多问题了,却一个答案也讨不到。此刻,保命才是要紧的事。
可它为什么会发热?
深海的折木玉发出微光,很弱,但有些像锻造中的铁块。隔着绡衣,它散发着微不可见的淡紫色。但这点光芒是不足点亮前路,作为指引的。何况,光在这里也并不安全。
白涯重新整理了一下情绪,再度向前。他夹着砗磲的手臂还夹着封魔刃,另一只手捏着那块折木玉的腰牌。当他向前几步,准备将腰牌收起来的时候,他发现,腰牌的光芒似乎明亮了些。虽然并不强烈,但它的确发生了变化。若用锻造的铁来比喻,大约,是那一瞬间被锤得更亮,且亮度不减。
白涯产生了一种怀疑。
他朝着前方试探,每走一段路,就判断这块腰牌的亮度。当有什么动静的时候,他就将腰牌攥在手里,挡住它的光。靠这种方法,他走了很远,直到腰牌上的花纹都被强烈的光完全遮掩了。在这一带,水晶棺的数量似乎变少了,只是遍地仍是平滑的晶体。
这里还有一处伫立的水晶棺。这水晶棺有一部分沉到地里了,很矮,只到他的腰部。白涯摸索着,将折木玉探上去,想看一眼里面人的模样。毕竟它在这里显得孤零零的,难免让人好奇。
头发……是黑色的,很普通。脸侧的鳍大概被头发遮住了,看不到什么。但这个人的表情十分痛苦,简直像是在被封印前遭受了什么折磨似的……他翻着眼白,看不到瞳孔。他为什么会在水下露出这个表情?难道是被什么东西掐住脖子了吗?白涯将折木玉往下,照在他的脖颈上。这个人的皮肤是惨灰色的,很难看出上面有什么痕迹,毕竟这光实在太暗了。
再往下,白涯发现,这个人的手断了。他伸出的手已经脱离了身体,透过一大团被凝固的血液能看到断面,似乎还算整齐。而再往下,整片水晶内部都是红色的。往坏处想,说不定他整个下半身都支离破碎了也说不定……就像那尊雕塑似的。
白涯打了个寒战,不仅仅因为冷。
因为他的身边……有一圈掉落的羽冠,尚未落到地上,就这样被水晶冻结起来。白涯记得很清楚,歌沉国小小的女王头上,戴着相仿的羽冠,只是比它更精致,更美丽,更完整。
这该不会是……
白涯将折木玉贴在水晶上,忽然像是滚烫的烙铁融化并缓缓沉入大冰块似的。难道用它可以将里面的人——大概是驸马,能把他解救出来吗?可是凭他这副样子,这副半个身子都泡在血水中的样子,不知死活,还能……
算了,香神不是说,他们死也要见尸吗?
话虽如此,白涯心里还是有些没底。他拿着腰牌的手有些不稳,身侧的封魔刃和砗磲也没能夹住,忽然落了下去,轻轻磕碰在水晶面上。白涯弯腰去捡,发现不知何时,砗磲已经松开了。这玩意可真像是王八,你越使劲咬得越紧,只有放弃挣扎它才有松口的可能。
他捧起砗磲,顺着缝隙看进去。不知何时,里面的光变得柔和许多,那珍珠的色彩似乎有些黯淡。是因为海面上的世界要再度入夜,所以它即将要变成黑色的吗?
就在他准备探囊取物之时,身后有无数条龙忽然疾驰而来。他察觉到什么,立刻捡起胁差,抱起砗磲来。但没给他做出更多反应的时间,打头的那条龙径直朝他撞来,将他挑飞了出去。白涯还没来得及感到疼痛,却紧接着听到令人心悸的声音。
水晶被撞碎了。他知道这种声音,再熟悉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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