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霜月君没错。白涯确信,这的确是来自他的喉舌,他的唇齿。他听到了自己的问题,并回答了他。于是白涯再将头挪到另一边,看到那家伙原来一直坐在他附近的礁石上,无所事事的样子。他腰间挂着封魔刃,看样子是已经从他这儿拿回去了。石头旁边堆着包袱,是他们之前丢在岸上的行李。
为什么没发现他?可能自己睡太沉,有些懵,也可能是霜月君上岸了也忘记恢复呼吸。
管他的。
那两人过来了,白涯直直盯着柳声寒,眼里多少有些难以置信。
“你没事?”
“说没事是不可能的。”她笑着,像以前一样,“只是我恢复得更快罢了。”
“你是怎么……”白涯顿了顿,轻咳几声,接着说,“若不是我对生的感触颇为自信,我大概会怀疑我们都死了,然后那家伙来带我们走。”
“你可不要乱加任务。”霜月君斜眼看他,“那是黑白无常的事。”
白涯双手手掌按压在眼睛上,揉了揉,试着活动了一下肩胛骨。发出咯嘣的声音令祈焕为之一颤,随即瞥了一眼霜月君,好像还对胳膊脱臼的事儿怀恨在心。后者不以为然,一脸早已经忘记的无辜模样。
白涯将手撑在地上,在声寒的搀扶下缓缓坐起。他发现自己躺着的地方虽然是沙地,却隔着一层薄薄的绡衣。说来也怪,只要铺着它,这硌人的沙地也变得像棉花一样柔软了。
泉姑娘凑过来了。白涯很想说什么,一时竟不知从何开口。她半身趴在地上,青蓝的长裙末端盖在尾鳍上端,与下摆浑然一体。她原本在水中蓬松的头发贴在身上,看上去像是打湿的蚕丝,细腻而黏稠。
“你怎么能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他一张嘴就是质问,“海面上不是很危险吗?谁允许你一个人?”
泉姑娘忽然慌张起来,连忙摆手解释:“不、不是的……我和姥姥一起来,大家也都在。他们都在海下守着,在能看到我们的地方……”
祈焕责备他:“你这人怎么回事?难得小姑娘这么关心你,你不感动就算了,张口就怪别人。这么凶,活该没朋友。”
“……我没有。算了。”白涯摇了摇头,他紧接着问,“你的姥姥?她老人家竟到了岸上来么?”
“是啊。我本来想上来的,他们怎么都不答应。可是我姥姥忽然也发话了,说她要见你们。那时候,你们招呼都没打就走了,我们只好上来找你。既然姥姥都来了,我说我也要来,他们这才松口。毕竟队伍太分散,也不是好事,这样更方便。”
“人类的话,你说的越来越顺口了。”白涯望着她,轻叹一口气,“但我们……怎么会不打招呼就直接走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另外几人。祈焕这才解释,他们昨天同泉姑娘聊了一整天,她普通话学得很快。他们也告诉她许多陆地上的生活与传说,这一切都令她感到新奇。据说祈焕还打算教她几句方言,还没开口就被柳声寒打了头。白涯都不用多想,大约是什么骂人的话了。
然后,他们终于告诉白涯,在他失去意识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条石龙是真正的龙族留下来的使节,也并非真正的龙,而是某种造物。柳声寒为之注入灵力,令它暂时受他们驱使。随后,他们在那很深的海底——比一层宫殿更遥远的地方,寻找白涯的踪迹。最终他们找到了,那时他已经陷入昏迷。奇怪的是,原本准备袭击他的深海守护龙们都静止不动,大概是受到了某种法力的影响,好在不会干涉到他们的救援。
“那……宝珠呢?”白涯问道,“它好像被我……”
“的确,你打碎了。”祈焕摊开手,“虽然不知道怎么做到的,不过,我们现在没法儿给鲛人一族交代了。”
“……抱歉。”
他这么对泉姑娘说,眼里怀着真实的歉疚。泉姑娘摇摇头,觉得不必,却看不出悲喜。
“折木玉呢?”他继续追问,“那个腰牌。腰牌还在吗?你们有没有找到?”
“什么东西……?”显然,祈焕也老早忘了这么回事儿,但很快反应过来,“哦哦,你是说香神乾闼婆给我们的东西?不是一直在你身上吗?你把那东西拿出来干嘛?”
于是白涯解释了一下。他简短地说了说自己在深海中的遭遇,那些水晶的棺材、人类的巨像、不论何时都面对他的被封印的鲛人、指引他的腰牌,还有……疑似失踪的驸马。
等他说完的时候,几人都没能反应过来,连霜月君都没说什么。尽管他们已经接触了许多离奇的事,但根据白涯的描述,这还是令人感到无比玄幻。
祈焕感慨道:“你这……我做噩梦都梦不出来。”
“我确实做梦了——但不是这个。我一会说。”
“你说的这个,好像鲛人冢啊。”泉姑娘忽然说。
“你知道这个?”他们同时看向她。
“啊,我、我……不太肯定。这是很早的、我姥姥告诉我的故事。别急,我去问她。既然白公子已经醒了,我去叫她过来。”
“不必了,我们过去便是。”柳声寒站起来,伸手准备拉白涯,“哪儿有让老人家动身的道理呢。”
“没关系,我姥姥身体可好了。”
说罢,泉姑娘头也不回地朝海里去了。白涯站起身,准备收拾一下,和他们朝海边有一排礁石的地方去。白涯感觉脚下发软,久违的重力显得更加沉重,身体缺乏锻炼也显得更加无力。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不过,其他人都说,昨天自己也这么觉得,习惯就好。
祈焕忽然想起什么,对白涯说:
“对了,有一个白色的大贝壳儿和你在一块儿,我们也带回来了。”
“那是砗磲。”柳声寒纠正。
“哦哦,砗磲。嗐,都一样嘛。”
霜月君倒是对他的梦很感兴趣。不过他还没问,祈焕先提到了别的话题。
“泉姑娘的姥姥,你见过吧?”
“其实没有。”白涯说,“我没能看清她。”
“她的尾巴特——别大,特别漂亮。”祈焕说,“你马上就见到了。她啊……和我在幻觉里见到的女人一模一样。”
“什么幻觉?”
“石龙让我看到的……霜月君说,当年与龙族谈判的人,就是她的姥姥。我们竟然都不知道,这实在是太巧了。也是她老人家,代表鲛人一族拒绝龙族收回宝珠的要求。”
“就是她?”
正说着,海面上方泛起了一轮金色。那抹光彩十分耀眼,且越来越近。白涯甚至觉得,那像是天上的太阳掉进了海里,正慢慢往上漂浮起来。在泉姑娘的搀扶下,老人家浮出了水面。她的容颜十分苍老,这在鲛人之中可不多见,模样胜似陆地上的百岁老人。但她的尾巴实在是太突兀了——美丽得突兀,看上去仿佛是拼接而成的。她手臂与脸侧的鳍也是,每一处细密的鳞片都散发着细小的、炫彩的光,恍惚间令人觉得像个老人被埋在宝藏堆里。
她的头发几乎与泉姑娘一样,只是更灰一些,黯淡一些。
老人家倚靠在礁石上。她笑了笑,抿着嘴,可能没什么牙了,这一点与普通的老年人也十分相似。很难让人觉得她与这条美丽的尾巴是一体的——即使事实就这样摆在他们面前。她还穿着像是人类才有的衣服。
他们朝着远处看去,似乎有三四个鲛人冒出了海面,正远远地看着。他们保持着一个恰当的距离,不会让这群人类离开视线,但也不会让他们觉得不自在。
“是您……当年与龙族谈判的吗?”白涯试探性地问。
老人点了点头,说道:“是我。”
她的声音也很苍老。说不定,她时日无多了。可她尾巴是那样绮丽,那样耀眼。
“岸上确实很危险……您不该上来。我们是一定会回去的,不会这样轻易离开。您这模样若是被岛上的人看到,恐怕……”
“这里没什么人。”她笑着,脸上浮现出细密的皱纹,“你们不用担心。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这样子,怎么会有这般尾巴?人类都是会好奇的。”
被说出心声的几人有些尴尬。祈焕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回应道:
“实不相瞒,昨天见到您我就想问了,总觉得不太礼貌。步入老年的鲛人,都会拥有这样的尾鳍吗?”
“都会。但到了这一步,便证明我们时日无多了。”这话听上去很残酷,老人家却轻描淡写,“我们体内所有的灵力都会在某一刻激发出来,毫无保留。原本陈旧的鳞片会脱落,被新的、鲜艳坚固的鳞片取代。身上的伤疤与破口,也会尽其所能地愈合。我们直到死去都会保持这般容貌——以胜于年轻时的姿态。至于会维持多久,并没有定数。”
柳声寒说,在人类的世界里,这叫回光返照。老鲛人似乎知道这个词,附和地点头。
“原来是这样……”祈焕道,“那您……竟维持了十年呢!”
“的确。”
“抱歉,老人家。我没能将宝珠带回来。”
“没什么。与龙族对抗,本就是没有胜算的事。”
“我知道您要等我醒来,是有重要的事对我说。但在那之前,我能否问您一些问题?”
“当然。你尽管说便是,老朽有问必答。”
白涯调整了一下坐姿,皱着眉,颇为严肃地问:
“你们当年拒绝归还龙珠,最重要的原因,其实是因为你们预料到鲛人的关系,会因此破碎;鲛人的大家庭,会变得今日这般七零八落。是这样吗?”
老鲛人缓缓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你很聪明,说出了大部分家人不愿意的理由。但于老朽而言,是我们会因此永远失去上岸的机会。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怎么是最重要的?”白涯不解,“这不是最……肤浅的理由才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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