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留在武国的六道无常,只能让他们联想到一个人。
不过虽然霜月君当时没和他们走,不代表他会一直驻足在武国,或许这么长时间,他也曾经在武国周边游历过——当然,也可能没有。他们并不能猜测出这位无常的行动准则,但能得知或预计到他们的危险,证明他可能当时或是之后得到了什么信息。会想着告诉君乱酒,让他们来帮忙,的确像他拐弯抹角的作风。对于他们几人来说,霜月君算不上是坏心眼的人。他虽然“不说人话”,可好歹是“会干人事”的。
“你们是如何说服国民出兵征战的?”白涯多少有点好奇,“人们不喜欢打仗。”
“但修罗喜欢。”
“啧。”
没时间对君乱酒问更多事了。眼下的情况,比他们设想的更要复杂。他们已经回到了真正的现实中——那尊怪异的神像就在他们身后,这里是一处简陋的塔内,只有一点点属于宫殿的装饰元素。然而君傲颜却是那副模样,这位近乎白发苍苍的老父亲可受不了这个刺激。
“她被控制了。”柳声寒简单地解释,她不再流血,似乎伤口开始愈合,“因为他们古怪的乐声,她没办法听到我们的声音,也弄不清现在的情况。”
君乱酒的脸色不好看,但再怎么说,也是历经征战的老将军,多大的场面前也得保持镇定。虽然接触不多,但他知道这群妖神的把戏。
“我是个粗人。”他坦然道,“除了打仗,这些妖术法术,我是一概不知的。但既然是这个样子,那么……我可能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而且冒险。”
“您说便是,我们会尽全力配合。”祈焕道。
黏稠的血覆盖在身上,压得傲颜喘不过气。
这些液体像是一条沉重的毯子将她牢牢包裹,又像是无数条锁链,将她的脚步与大地相连,举步维艰。它们还像是无数双巨大的手,死死擒住了她,让她钉死在这方战场,哪怕烈火焚身也不会放手。
她的眼里只剩下红色。
她不认识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据说是被自己杀死的人。这太奇怪了,我怎么能记住他们所有人呢?她总在想。只是来一个杀一个的事。红色的幕布前,有黑影扑上来,她就举起刀砍下去。然后,黑影会溅出血来,肩上的重量也随之增加。
即使现在另外三位“同伴”的模样她也不认识了,他们也被红色包裹,在本就模糊的视野里扭曲、变形。他们究竟是谁?这些人又究竟是谁?
“我还有孩子。”
“你就是一个怪物。”
“我爱人在等我。”
“女人为什么要上战场?”
“你做不到。”
“我们生你养你。”
“只会杀人。”
“这也太残忍了。”
“你亲手杀了你的父母。”
“你是罪人。”
“你不弱……但也不够强。”
“所以你不在乎别人的命?”
“包括你自己的?”
耳边只有絮絮叨叨无穷无尽的废话。有生父母的,有君乱酒的,有军中伙伴的,有白涯他们几个的,还有陌生人的声音——或许她听过,那应该就是敌人的。这些话语无序地在她的耳边萦绕、重叠、堆砌,像一层越来越高的被砖石累加的墙,直到遮天蔽日,让她的眼前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这是黑色还是红色?
她不知道,她连辨认色彩的能力也失去了。她只知道不断地抬起刀,挥下去。如果有人攻击,她就防御、抵抗,然后杀死。接着就是下一个人,下下一个人……无穷无尽。
只要杀了,他们就会闭嘴。
只要杀了,世界都会安静。
他人的国破家亡与妻离子散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这不重要,她也没有家不是吗?真正忠君爱国的人不是没有,她也不是不敬佩……清醒的时候已经见过了,不清醒的时候还有必要保持所谓的理性吗?他们只要闭嘴就可以了。生命很渺小,很脆弱,而整个人生就是一个巨大的、漫长的战场。如果你不杀掉别人,就会被别人杀死。
内心深处各式各样的负面情绪堆积如山,平日里以光鲜亮丽的躯壳掩饰着贫乏腐烂的心脏。这片枯竭的土地上,即使用锄头耕下去,也只会露出苍白的骨头,和湿润的血迹。
这些是谁的?
救命。
谁来救我。
如此与自己做着斗争,发出没人能听到的呼救。即便如此,手上还是不留情面地挥砍,将一个又一个或坚强或脆弱的生命葬送。
同时忽视他们的呼救。
这样的话,还会有人来听自己的呼救吗?
一开始不也没有人听到,听到也不会来伸出手吗?
在这片迷茫的血雾之中,絮絮叨叨的低语里,她忽然听到了不同的声音。
不是人声,也不是兵刃声,是一种细小的、宛若风啸的鸣声。是铃铛还是哨子?这很熟悉,是从很遥远的地方来的……
很遥远,远得像是来自童年。
童年吗?
她的眼前除了红色,忽然多了一个小小的黑点。黑点逐渐扩大,出现了具体的轮廓。它看上去好像是固定不动的,可其实是在旋转,她能看出来。高速旋转的它与空气摩擦,发出细碎的哨声,悦耳动听。
是一个金属的陀螺,她认识。
以它为中心旋转的地方,突然就像是被风吹起一样,那些风景也随之旋转,被它的尖端拧在下方,狠狠碾碎,驱散。周围的黑影一个接一个地化作粉尘,消失,连那些“朋友”也不知去向。她只觉得,耳边的风哨声越来越清晰。
幻境在瓦解。
“你还挺厉害的。”这是白涯的声音。
“君姑娘人美心善,这很好。”这是柳声寒的声音。
“等回去以后,可要让你爹教我耍枪啊。”这是祈焕的声音。
“你还要吃茴香菜盒,爹买给你。”
这是她爹的声音。
还有很多温柔的转瞬即逝的话语,她一瞬间都想起来了——或许记不清是谁说的了,可实实在在是有人对她提过的。这些话伴随着陀螺特殊的声响,令她的身体重新涌出源源不断的力量。衣服上的血色逐渐退却,她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看见的东西越来越清楚。
“你在做什么?”
又出现了,是那些幻影的声音。她觉得自己能分清二者了。除了语气,还有那种数人重叠着的僵硬的声音,这令幻听更容易辨认。那些人出现了,它们的模样开始融化,简直像是……蜡做的人遇到了高温似的,眼球也脱落下来。
“你在做什么?”“白涯”再度质问。当下,她已经完全确定这些不过是该死的幻觉。
“白涯”朝着她用力将刀狠狠砍下,耳边陀螺的啸声陡然尖锐。她毫不犹豫地抬起刀迎头而上。兵刃猝然相撞,迸溅出金色的火花。她的手感到了真真切切的震动,与先前沉溺在蜃景中的触感截然不同。那时候,陌刀像纸一样轻,若不用力抓住就会飘走。现在,她感受到了属于钢铁的真正的重量,而与此同时,那种莫名的、对杀戮的狂热如潮水般退去。
以兵器接触的地方为中心,一切颜色都完全剥落,她回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没来过。但是眼前这个眼神如刀锋一样尖锐冰冷的白涯,一定是最真实的那个。
她忽然收回陌刀。
“妈的,累死老子了。”
白涯立刻放松双臂,长吁了一口气。
傲颜环顾四周。除了白涯,她还看到了君乱酒和祈焕。那一刻,她似乎没有自己预想的那样百感交集——他们仿佛提前见过面了似的。
祈焕的手上拿着一把刀,像是他袖子里藏着的那个。刀刃上有一只陀螺还在旋转,与她以前丢了的那个几乎无异。它越转越慢,鸣声变得越来越粗了。这陀螺的声音很尖锐,足以穿透周围重重杂音,涌入自己的思想深处。
“这个是……”
“你爹给你又做了一个。”祈焕将刀尖一抬,陀螺立刻蹦向了君傲颜。她慌忙伸手将它一把抓住,在手里仔细看了看。她又转过头,发现白涯又与君乱酒并肩作战去了。他们不断地破坏着那些人手中的乐器。她这才意识到,那些人的吹奏声早就变得溃散,不如先前那样气势恢宏了。
“你还活着!这些,你们……我又是——”
“没时间解释了。”祈焕简单概括,“你能醒过来,我们的麻烦还真是少了不少。接下来该让他们付出代价了。”
君傲颜环顾四周,总是觉得少了一个人。
“声寒呢?”
可刚说完这话,连祈焕也不见了。她有些无措,暂且被动地提防那些人。她觉得这里的人比刚才更多,场面也更混乱了。结界被打破,有许多歌沉国的援军已经来到了这里。那些修罗与这样的士兵作战。相较而言,修罗的人数并不多,所以她猜测君乱酒是特意带了独立的队伍,从外面出其不意地杀进来的。
混乱中,她看到了墙角有一块熟悉的颜色。她立刻跑过去,掀开了那张布,发现正是被大家忽视的那把琴。傲颜立刻抱起它,以防被什么人抢走。
紧那罗并不死心,即使在如此混乱不堪的场面下,她仍重新将埙拿起来,凑在嘴边准备再度吹响它。乾闼婆拉了拉她的衣服,不断地提醒她什么。
“阿姊……”
“怕什么!”
柳声寒就这样站在他们的面前,冷冷地看着他们。她的眼睛仿佛一望无际的白色雪原。她身上却是血淋淋的,有些部分已经干涸。衣服原本的色彩都像是红衣的瘢痕。她两边的脸颊,耳朵下,还有两道干涸的血迹。也不知她的听力现在恢复了没有。
距歌神之间,两人分明还有一丈远。她忽然抬起手,沾着血的云鬼毫一晃而过。
埙支离破碎,只是一瞬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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