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得上是一座古朴的城镇。
初来乍到的鬼仙姑是这样想的。比起许多繁华喧嚣的城池,这里要冷清许多;但比起那些过于寂静无趣的村子,这儿当然算得上热闹。茶馆、客栈、戏楼……这地方什么都有。只是在她来这儿之前,镇口指路牌上的字模糊不清。但她肯定,那并非是风吹雨打的岁月使然,而是被人为地划掉了。手法粗暴,沟壑纵横,只能勉强辨出第三个“镇”字。
谁会做这样坏心眼的事?鬼仙姑自然是想知道的。她一路沿着河,来到镇子里,发觉这里的人口似乎远小于它应有的规模。至少现在,镇子里是正午,该是最热闹的时候。但不论是街上的还是店里的人,都只是三三两两。他们也都和和气气地说话,没有谁大声喧哗。这一切她虽然自己无法亲眼看到,但其他更加敏锐的感官会告诉她答案。
太阳晒得有些热了,她又走了几步,转身便进了一家酒肆。店里一共八人,东边靠墙的桌子有两个在聊天,西南方一个人独自喝闷酒,北面靠窗的一桌有三人,正吃午饭。此外,店里还有一个小二,一个账房,他们倒是都闲在一边,反正也没什么事做。当她进来以后,也并没有一个人上前招待她。不过,这也怨不得旁人冷漠,她自知自己看上去有些古怪,不是谁都敢轻易同自己搭话的。
她随便挑了一个位置坐下,心里便开始琢磨:镇里的人都到哪儿去了?不可能只有这么点人。所有的建筑都纤尘不染,一路走来,她并未在任何角落看到一处蛛网。而从时间判断,人们更不可能都呆在家里,现在正是该干活的时候呢。
而且这座镇子的异样,并不这么简单。
“您是外面来的人吧。”
是第九个人的声音。
女声,打进门儿起就开口了。鬼仙姑坐的桌子离门很近,自然听得清清楚楚。她确信这进店的第九人是在对自己说话,因为她是如此顺理成章地坐在自个儿对面。当她入座的那一瞬间,小二忽然走了过来,为二位端茶倒水。鬼仙姑看了一眼小二,毕竟他这行为简直就像方才没看到自己似的。接着,她又将目光转向对面这位女人。
年轻,漂亮,一袭红色罗裙,一头雪白长发。她右目下方有颗小小的泪痣。
“嗯……我初来此地,或是有不懂规矩,不知礼数的地方,还望海涵。”
“您客气了。”
“不不,我可没有夸张。大约是方才我哪礼数不到,那位小兄弟连壶热茶都不愿上,只当我不曾来过一般。多亏了姑娘你啊,我辛苦奔波一路,终于能喝上一口水了。”
“您说笑了。不懂礼数的是他们,您可没错。”
“哎呀,我都听不出你是不是在对我阴阳怪气了。”
“倒是您先的。”
说到这儿,小二已经给两人上了菜。菜色清淡简单,闻起来没什么味道,看上去倒是有些胃口。糯米藕夹、清炒芥兰、凉拌蹄筋、绿豆米糕……还有一碗飘着葱花的鸡蛋汤。鬼仙姑拿勺子在碗里搅拌一番,看得出蛋花很足,不似很多店里卖的只有薄薄一层,若举起来展开都能透光。但她放下了勺子,并没有碰它们。
“这里镇民算不上热情好客,他们甚是排外。您大人有大量,莫要计较这些。”
“哪里,我不过是个小人物罢了。”
“能走到这儿,有谁是小人物呢。”
“我见他们待你倒是亲切。不过,你也似个外人。”
“……哈哈。”
女子刻意地笑了笑。她拿起筷子,随便夹了一小块米糕送入口中,随后又放下筷子,大约是没什么胃口,可惜了一桌好菜。鬼仙姑整齐的前发遮住了脸,让人无法从她的眼神判断她的情绪,但她嘴角勾起一丝老练的笑,说道:
“我若是吃了这些东西,怕是走不出去了吧?”
女子静静地看着她,面无表情。
“我从踏入这个镇子的第一步起,就开始觉得有些不大对劲。连这些饭菜也是。”
“说说看?”
女子将托着下颚的手换了一只。
“藕是夏季的食物。再怎么暖的地方,少说也该春末才有。但不论如何,这芥蓝该是夏日熟的,少说要晚藕节一两个月。尚未到莲藕收获上市的时候,又何来的芥蓝可吃?若是早些时候的菜,尚可以当做此处有冰窖用以囤积鲜蔬,倘若说是去年的,便说不过去了。”
“敏锐。”
“我来时,已迫近黄昏,进入镇子的一刹那却又成了晌午。这障眼法骗得了普通人,能让他们如做梦般自然而然地接受昼夜的变换,但瞒不住我。另外,这镇子人太少,不该是这规模应有的模样。但人们的生活看上去又那样规律、朴实,我就在想,是什么原因让另外的人消失了?镇子并非被悲伤笼罩,且此地远离纷争,是一片不可多得的清净之地,所以绝不会有战争发生。就算是朝廷抓人充军,也很难寻觅到这个地方来。可他们确乎是死了……死在很早前,远比我所能想象的更长久。包括这里余下的人也是——他们都死了。从我遇到行人,第一眼便意识到,现在是正午,却没人有影子。”
那女子不说话,只是专注地盯着她看。鬼仙姑纵使目不能视,却也能察觉到那灼热的、仿佛带刺似的目光。有些人灵体很强,即便被人远远地注视也能察觉出来,何况这次近在咫尺。此外,女子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然而鬼仙姑依然能感觉到,周围的人似乎走近了。不论是店里的其余八个人,还是街边路过的人,他们都靠近了这里。窗外的人更多,有挎着篮子买菜的农妇,有挑着扁担的工人,还有拿着糖葫芦的孩子。他们虽然没有走进店内,却都站在窗边,将大部分阳光堵了起来。店里显得暗了许多。被这么多双眼所审视,凭谁都会有一种喘不过气的压迫感,但鬼仙姑泰然自若。
“你如何知道它们没有影子?”女子问,“我想,你当是看不见的。”
“我便是影子。”
说罢,鬼仙姑忽然抬起头来。前发被甩得扬起,露出一对黑洞洞的眼睛。从里面迅速蔓延出黑色的液体——却无法被触碰,似乎只是影子。这样的“泪痕”以她为中心,瞬间扩散到四面八方,贴合着桌椅、地面、墙壁,抓住了每一个看客的脚边。它们形成了那些人脚下的影,却在不断地活动,变化成黑漆漆的鬼手,牢牢贴着人们的裤袜向上攀附。瞬间,所有人都发出尖利怪异的惊叫声,歇斯底里,能震得人耳膜隐隐作痛。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除了她们二人外的所有人,都化作一缕漆黑的烟雾,升到空中不见踪影。
“青莲镇,本是青女的地盘。你鸠占鹊巢,倒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只是时间过得太久,他们都逐渐死去了。若是保证没有战争、没有疾病、没有危险的环境——当然,这些青莲镇都做得到,那么延续一个村镇的存亡,至少要数千人。这是一个保守的数字,我们还考虑到亲属成家会导致先天性的病变……虽说男人是能纳妾的,但按比例分配下来,数量最大化的却是一夫一妻制,这也能避免一处闭锁地区的阶级分化。想必青莲镇最初仅有数千人而已,可时间实在是太过长久了……青莲镇又如此闭塞,人类只能有来无回。尽管吃过这里食物的人,永远也不再离开,但能来到此地的人本就少之又少,全靠侥幸。你从未打算过刻意维持这里的人口,只是放任他们自由地生活。如此一来,时至今日,想必,这里早已是一座空城。避世之处没有尘世的污秽,所有的镇民也都是你捏造而来。这一切,我倒只对唯一一个问题感到不解。不知,您可愿回答我?”
被戳穿真相这件事,的确令这位女子感到些许恼怒,但还不至于恼羞成怒。虽然这位外来者法力强大,但这里是她所管辖的地方,于情于理她都有一定优势。不过,她暂时还没准备与鬼仙姑作对。
鬼仙姑幽幽道:“其实,你一定猜到了我的问题。那便是:你为何要这么做?”
“这是很奇怪的事吗?”女子竟然扑哧一声,乐了,“噗——很多人不是喜欢栽树种花,饲鸡养鱼么?不过是一方小小的试验田罢了。我不加干涉,任其发展。在这绝无仅有的安全安逸的环境里拥有无限的资源,我唯一做的,便是消除人为的因素。那些个争执不休的恩怨情仇,在外面的世界一定会发展成无法控制的战争……财杀、仇杀、情杀,我在它们发生前便进行阻拦,让这群人尽可能保持所谓的……善良。可人类实在令我失望,抛去狭隘、自满、虚荣、私欲、懒惰、贪婪、狡诈、任性、冲动、眼高手低、鼠目寸光、好高骛远、撒谎成性外,依然会做出更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
“那是?”
“愚昧。呵呵……”朽月君像是在嘲弄什么,“凡事都依赖唯一一人做调和可不行,街坊邻里也该起到除了拱火外的作用了。我逐渐将自己的身份淡化,退出这个镇子,施了一道法术,让所有人都不再认出我来。结果呢,记忆中的那位女子成了他们顶礼膜拜的神——荒唐可笑。当前一切的稳定与繁荣,自是有他们努力的结果,他们却仍同外面的人类一样,生编硬造出不存在的庇护者。美好的夙愿可以成为寄托,但绝不是不劳而获的理由。人们逐渐重新恢复懒惰,满足现状且止步不前。矛盾重新萌发,他们很快过回纷争不断的日子……真令人觉得吵闹。我早就知道,所谓人性之善,都是在自我得到满足的情况下。行善亦是一种虚荣,而人的欲望从没有尽头。”
“所以你对人性很失望么?”
“失望?不,怎么会。”朽月君皱眉冷笑,“是万念俱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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