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在下雨,下得绵绵密密。
江边飘着一叶扁舟,舟上坐着一个人,手持长竿,似是在垂钓。雨落在他的身上,他却像没察觉到一般,聚精会神地凝望着江面。他感觉不到湿冷,身心都投入在手中的长竿上。可细细看去,才发现他的头发与衣裳,都不曾沾染半滴雨水。一层薄薄的灵衣覆盖在他的身上,将这清冷的春雨与这副没有温度的躯体隔离。
舟与岸分明是有一段距离的,却不知何人踏上了乌篷。此人轻功定是极好的,扁舟只是微沉,很快浮起,扩出一层淡不可见的涟漪与雨水击打的纹路碰撞消融。他打着一顶破旧的油纸伞,端端地站立在乌篷之上。若是雨再大些,或是风再猛些,这把旧伞定是要废了。
“你还是到岸边钓好些,”打伞的人说,“下雨时,鱼儿都聚在浅水,等着岸边的种子和虫儿被冲到水里去。”
“缸中之鱼还好么?”垂钓者头也不回。
“游得欢快呢。只是在圆形的水缸里,兜兜转转,终归要游到原点。”
“鱼儿可曾告诉你,那薄如蝉翼的、脆弱的鱼鳍,是如何分出指来,抓住猎物的吗?”
“只说是活尸所伤,痊愈后便是这般了。不像在说谎。大约,还与自身周转的灵力循环与万鬼志的特性有关。”
垂钓者不再说话,依然专心地望着水面。两人都沉默着,雨也一直下,不大不小。水面上密密麻麻的雨滴不断扩散,没有一刻停歇。过了许久,金衣的公子又问他:
“甩掉阴阳往涧,你大约也费了不少工夫。”
“膏药般恼人。我不想太过高调,却是给了他脸面穷追不舍。”
“那你见到那可怜的姑娘了么?”
“见了,”无庸蓝的左手扶上右肩揉了揉,“虽然差了些,但稍加帮扶,还是个好苗子。可惜,她拒绝了无庸氏的帮助。”
温酒像是听到了什么新奇的事,不由得睁大了眼。他笑着说:“还有人会拒绝你开的条件?委实是件稀罕事了。”
“我如实告诉她,用她的兄长交换偶人,是一件稳赚不亏的买卖。我们可以保证,那样的躯壳对灵魂来说更具备诱惑力。在使用上,也比死人尸体卓越太多。无需以源源不断的灵体与生命力作为养护,便能长久地保持年轻的模样。战胜了缺水、衰老、死亡……人类的缺点,也绝不会在偶人的身上找到。”
“而且,她的兄长始终是她的兄长,这点绝不会因为载体形式的变化而改变。”
“是了……但她依然拒绝了。她固执地认为,只有她兄长最初的模样是她最想要的,也是她兄长自己最想要的。哪怕掉了一根头发,他也不再是真正的他一般。我可以理解,又难以理解。这是愚蠢的。抱残守缺,故步自封,终将迎来凋亡。鲜花风干后,经过数道工序处理,也终会迎来腐化归土的一日。绢花美艳常驻,不烂、不枯、不朽,却总是被追求所谓真实二字的意义之人蔑视、忽略。”
“花无重开日。待鲜花枯萎归尘,人们自然知道什么是最好的选择。”
“我的耐心允许,但我的时间等不到那日。”
“说来也是。”温酒坐下来,双腿悬在乌篷上,双手仍撑着伞,“与一位恶使联络,已是很不容易的事。想必十恶间的碰面被阎罗魔时刻监听,很难说下次能否逃过那双眼睛。”
“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殁影阁可还有谁引荐?啊,我记得,盗姑娘在他们那里。说不定这是最好的掩护。”
“名存实亡。殁影阁终归是阎罗魔的眼耳手足,独不是嘴。他们一个个口是心非。实际上盗也不过是在他们的管控下行事罢了。经郁雨鸣蜩之手的人,没有一个能为我所用。像淫那样的人,怕是绝迹了。”
温酒有些好奇地问:“说来,你起初看上她哪里?竟值得冒这样大的风险与她会面。”
“她的兄长。”无庸蓝顿了顿,“她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但蠢货也可以好用。她的兄长是她力量最大的源泉,同时也是她最大的弱点。扼其命脉,拨动主弦,一举一动便可随心所欲。若是再高明些,还能令偶人心甘情愿。”
“唔,不过正是这样,她才太固执呢。”
“没救了。不过那样的家伙即使放走,也不会成为我的敌人。”
“也是。她只会与干涉她的人作对。啊,那少年杀呢?既然是孩子,也该听话吧。”
无庸蓝难得转头瞥向他的方向。虽然没有正式看向他,但温酒从这一举动中察觉到他轻蔑的意思。他的语调与眼神分明没变,温酒还是听出了一丝不屑来。
“孩子才是最不服从管教的。即使是妖怪,到了那个年龄也最难驯养。”
“两舌姑娘的年龄倒是大些。”
“在无庸氏,她的作用无足挂齿。反而放任她在江湖游走,才会造成情理中的破坏。”
“那你觉得悭贪姑娘也是么?”
“她的私欲可与我相比,必不会甘愿服从与配合。何况,她眼界狭隘,只能将目光放在那些个法器上。这只会为我徒增麻烦。”
听到这儿,温酒露出一丝苦笑来。他不禁翘起腿用鞋尖踢了无庸蓝一下,像踢到石块似的坚硬。无庸蓝那纤细的身影岿然不动,连手中的鱼竿也不曾颤动。
“要求这么多,难怪至今还是独身一人呢。”
无庸蓝微微张开嘴,咧出一道细细的缝,似是在笑,又似不是。反正,温酒是看不见的。
“我早已习惯独来独往,甚至是到了钟情于此的地步。可到了如今的世道,只能说,朋友多了路好走。”
温酒也望向他凝视的方向。鱼线始终没有起伏,他疑心钩上没有饵料。不过无所谓,他并不在意这件事。两人又不再说话,似乎各怀心事,又似乎都放空了。积雨的云缓慢地游移,终于远去,露出一片干净的天空。东边的天还很蓝,西边却开始泛起金色的光彩。太阳触碰到远处的山头,缓慢地将自己向下拉去。橙色浸染的云霞煞是好看,似能下起暖色的雨来。
“你难道……”
无庸蓝难得主动开口,温酒却猜到他要说什么。
“对你那位兄弟就这样不上心么?鱼儿的身上有狐狸的味道,我不相信你不曾察觉。”
“哎呀,你可算要调侃我了,”温酒收起油纸伞,“我正在想你准备什么时候提呢。”
“你们的情谊不该只是昙花一现的事。不过……”他的声音压低了些,“若是到最后,他对你的一切仍一无所知,你就不会感到半点遗憾,半点心寒么?”
听了这话,温酒略侧过脸,望向暖色的西边。他的神态和语气都如此轻松,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淡然。
“既是我自己深思熟虑的事,何苦怪他人不够体恤?”
“像你这样的人,才是会在史书上留下名字的。”
“你也可以哦,”温酒笑起来,“以恶人的形式。不过,这大概是你不介意的。”
“甚至有些喜欢。”
“但我不在乎。这个姓氏,曾是我引以为傲的东西,如今我只想将之抛弃。但我并没有这么做,这已经几乎是我与他最后的联结。”
“你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自对立的视角。”
“是么?分明到了尾声才对。这场对手戏,我期望永无出演的一日。不过事与愿违总是命中注定,闹到那一步可真是难看啊。若是那天避无可避,我自会迎战。不分出胜负,我便绝不会退出舞台——正如那一日在师父的房间一样。”
温酒横起油纸伞,像是打量腰间那把乐器般细致。可他的目光究竟穿透这一切,真正地落向何方,只有他自己知道。
“你会成大事。”无庸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会成就丰功伟业。到时候,所有人都会记得你的名字。你的名字会家喻户晓,哪怕你宁愿抛却;你的功绩会为千古传诵,哪怕你不过是随心随性。”
温酒突然笑了,笑得爽朗且大声。他是否情至深处,是否言不由衷,这些都不重要。他只觉得自己很久没这样笑过,尽管无庸蓝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往心里去。像是有人讲了个有趣的笑话,但还不至于铭记在心。时隔很久,有人再提或是自个儿想起来的时候,又能像这样笑出声来。不过,温酒觉得自己确乎很久没这样笑过了。过了很久,他才抹了抹眼角,擦掉自己笑出的半滴眼泪,对无庸蓝说道:
“这世上有谁会相信妄语谰言呢?”
无庸蓝并不说话,只沉默地望着江面,像自己没说过刚才那番话似的。
“你难得说些有趣的恭维话。无妨,我是笑得很开心。总之,关于合适的搭档,这件事便包在我身上。我多奔走一番,替你物色。只是我不得不谨慎行事,你大约要等上许久。”
“有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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