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
谁会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而且竟然让他住手,这可真是有点说笑的意味了。但是,神无君是认识这个声音的,所以他当真停了手。
他回过头去,望向那个冲自己喊话的声源。谢辙和寒觞也看向那里,发现了一个他们意想不到,却又原本该出现在这里的那个人。
“霜月君?”谢辙的惊异难以掩饰,“您怎么会……您怎么现在才——”
“出了一些……意外。”
霜月君的手已经落在武器上了。不是刀,而是伞。她神情严肃,一步步接近他们。她是从哪儿来的?几人都没听见什么动静,可能是从远处进入此地。那她又是如何来的?
“你不能用那个……”霜月君对神无君说,“至少不能在这里。”
神无君没空在第一时间回答。他别开刀刃,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姿势弯折骨头,从那天狗的爪下逃脱。虽然它不具备实体,但仍使得地面的裂纹进一步扩大。离开危险地带的神无君迅速站直身子,恢复了身体原本的构造,同时发出咔嚓的声响。这动静让谁听了都感到不寒而栗。仅仅这一会儿的空档,神无君露出有些讥讽的表情。
“那怎么办?若不把它彻底送到其他地方去,那你一定有更好的办法了?”
不能怪神无君阴阳怪气,他很少这样,只是从他受过的那些伤不难看出,他已经被这古怪的东西弄得没脾气了。霜月君面露难色,知道自己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语气缓和许多。她也没做错什么,毕竟在来到这儿之前,她自己也遇到了不小的麻烦。
“要是打开此地与他道的通路,无异是将天狗冢的大门彻底敞开,这一定会招致天狗亡魂的怒火。只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我不可能在此地唤它出来。”
霜月君说的“它”一定是自己的天狗了,但她并不喜欢用“我的”来作为叙述的前缀。几个人都没有心情在这个时候琢磨这个,他们得……琢磨那个大的。还不等天狗发起新一轮的攻击,尹归鸿抄着烬灭牙直冲过来,再度与神无君的弯刀相碰。他的每一次袭击都伴随着盛怒。而情绪是会转化为力量的。神无君能明显发觉,他的攻击比之前更加有力,动作比之前更加敏捷,甚至连战斗的技巧也得以提升。情绪的确是最好的导师,神无君很清楚这点。倘若不是愤怒的指引,当年的他也绝不会为父亲报仇,并且发明那个战胜音乐天的招式。
可是尹归鸿的愤怒,夹带了浓郁的妖性。
他很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朽月君从中作梗已不是一次两次,他早已对这妖怪的套路不能更熟悉。大多数六道无常都在为解决人间的麻烦奔波不息,只有这个混账,对于在人间制造麻烦乐此不疲,仿佛这就是他生来的任务。神无君相信那位大人的大多数抉择,唯独对放任朽月君胡作非为上千年的事略感困惑。他从没问过,但是他知道,有朝一日自己一定会当着红玄长夜的面,当着那位大人的面,将所有人的困惑明明白白问个清楚,不给他们辗转迂回的余地。如果他得不到一个能说服自己的回答……他也会用六道无常的方式解决问题。
但现在不行,现在他连如何处理眼前的麻烦都不知道。他想,他也许可以下个狠手,将尹家这最后的祸患彻底铲除。但若是两刻钟之前他或许还有机会,现在提这个,为时已晚。
怒发冲冠的尹归鸿打下强力一击,有毒的刀气差点掀起神无君的帷帽。
“你最好为曾经放过我的事感到后悔!”
“让你失望了——我不会。”
神无君诚然没有说谎,也没必要说谎。谢辙有一瞬似乎能明白他的心情。做了就是做了,承认便是,这才是神无君的处事风格。何况执行命令这种事,也谈不上什么后不后悔。充其量有些内疚罢了。但要解释这一切实在复杂,真说出来,又显得神无君推卸责任似的,一点也不像个敢作敢当的男子汉大丈夫,这又要给尹归鸿落下话柄。事情既然明明不是这样,他就不必做更多解释。谢辙突然就理解了——理解神无君为什么是个不苟言笑又不健谈的人。话说得直白太过伤人,说得委婉又不明所以。不论怎么做,都要给人留下无限遐想和发挥的余地,而人类的理解能力又格外主观、格外丰富。干脆闭嘴不谈,宁可被世人误解算了,至少这样能省下一屁股麻烦。反正都要被人指指点点,不如自己方便来得更痛快些。
相较之下,自己凡事都想说清楚弄明白的风格……的确显得婆婆妈妈了。难怪神无君在亡人沼与他切磋的时候,从为人到武学上都对自己那么不满。
但现如今,他们同处一条战线。
谢辙和寒觞交换眼神,立刻对尹归鸿出击,制止他不知疲惫的进攻。神无君若想反杀,即便在这种伤势下也很容易,却因这二人唐突的加入变得困难。可没想到,即便他们两人一起进攻,竟也不敌此刻的尹归鸿。另一边更为不妙。那漆黑的天狗在看清霜月君的时候,竟然失控地攻了上去。霜月君立刻明白这是为什么——因为它曾经的主人死于自己的手中。即便只剩下这点魂魄,它也能清晰地辨明谁才是它最重要的仇人。
这显然不是尹归鸿希望发生的。他在牵制了谢辙和寒觞之后,意识到那天狗不听使唤。他才不管再来几个六道无常,也不管她究竟是来帮谁——他只是不想任何人妨碍他的复仇罢了。他一记扫刃,拉开与那二人的距离,迅速拿出玉佩试图夺回天狗的主导权。原本拿着叶隐露的霜月君一人,很难成为一个天狗的对手,但碍于它此刻意识的纠结,霜月君想要在一定程度上压制它算不上难。
尹归鸿将视线投向神无君,眼中怒意不减。
“你不后悔?”他突然笑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没有道歉,没有内疚,也不后悔——你可真是坦坦荡荡!你的内心要何等强大,才能做到这一步!一开始你甚至没能想起我是谁,想起你都做过什么!不,我或许应该问你……你有心吗?从诸神之战直到今天,接近千年的漫长岁月,是否已经侵蚀了你的理智,消磨了你的情感,扭曲了你的观念?你还是曾经的你,还是真正的人吗?六道无常终归也只是人类而已。想必即便是你,也有心思动摇的那一刻吧!哪怕是十年前的你,究竟是个活生生的人,还是说早就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兵器?!黄泉十二月——说到底不过是阎罗魔那厮的走狗罢了!”
“不许对那位大人不敬!!”
反应最大的是霜月君。在许多方面,她对那位大人的决定确实有不同看法,但本质上她心怀敬意,神无君亦是如此,这正是他们为冥府工作的原因所在。尹归鸿不会理解,因为他还年轻——很年轻,且充满活力。诸如愤怒、仇恨、沮丧、悲哀、愁苦等情绪的维持,都需要源源不断的养料,也就是燃烧人的精力以维系存在。一旦时间够长,什么苦难都只是过眼云烟,沧海一粟。如今的问题就在于……尹归鸿的精力是过于旺盛了。
“朽月君给他煽风点火,”神无君说,“我仿佛在哪儿看过这出。”
“不用你说我也能看出来!”
从刚才到现在,她一直在和天狗周旋,疲惫与烦躁自然让她的语气好不起来。失败的谢辙和寒觞不知第多少次重振旗鼓,准备新一轮的筹划。但在那之前,谢辙意识到一个问题。
“为何我们在此地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除了从万鬼志抽出来的这个幻影外,似乎再无其他天狗的亡魂出现。”
寒觞不是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他猜到谢辙要说什么,神情一样凝重。
“难道这里还不是天狗冢的中心……所以它们才没有出现么?”
“不论如何,它们现在没有出现还算得上好事。等它们真向我们寻仇可就晚了……”
“我们可是一时冲动进来的。”寒觞苦笑道,“谁都没有多想,谁都觉得神无君有办法。可目前看来,我们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另一回事。就算中途没有天狗族的亡魂打扰,离开此地时要经过怎样的诅咒,又该如何化解,我们尚不得知……”
“呃!”
霜月君发出一声叫喊。那天狗几乎完全摆脱了尹归鸿的控制,任凭他手中的玉佩发出多么强烈的光芒也无济于事。她快要招架不住,却几度没有向他人求助。她很清楚,不论谁都难与这妖怪为敌。不听话的天狗加剧了尹归鸿的怒意。他冷冷地说:
“畜生终归是畜生,次品也终归是次品……我果然不能太过依赖什么蛊术,什么血脉。做人最重要的还是靠自己——我早知如此!”
“……咳唔。”
神无君忽然咳出一滩黑乎乎的血。
谢辙吓坏了。不难猜测,在刚才的战斗中,烬灭牙的刀身或者刀气伤到了神无君。就算是无常鬼,在这些六道神兵面前,也会受到实打实的伤害。霜月君帮不到忙,连她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他和寒觞想上前搀扶神无君,却被他一把推开。他手臂还很有力量,除了这些不正常的血迹和帷帽下或许苍白的面孔,几乎看不出他身中奇毒。
“即便你现在认输,我也不会原谅你。”看他这副样子,尹归鸿刻薄地说。
“露隐雪见,你能拖多久?”
霜月君不知几度躲过天狗的袭击。她明白,神无君能这样开口必然是有他的需要。
“还能拖一阵!”
“拜托了。”
接着,神无君看向尹归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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