忱星和叶聆鹓躲在一棵粗壮的树后。树的主干恰好能挡住二人的身影。
聆鹓感到焦虑,她不安地贴在树上,动也不敢动。大地在微微震颤,尘土不断在地面上颠簸,像是热锅炒豆子似的。在一旁的主干道上,一支军队在缓慢地前行。
忱星的手按在聆鹓的肩上,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她诚然是害怕的,因为那支军队实在是太不普通了。她感到自己的右手微微发热,在这样萧瑟的寒秋里显得不太正常。它就像是感应到了不同寻常的灵力流动,甚至发出了……某种警报。
因为这支军队,实在是太不同寻常了。
打头的人她们并不清楚,两人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将军”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上。他们的构成太过复杂。这里有步兵,有骑兵;有人扛着盾牌,有人架着云梯,甚至还有拉着中大型攻城器械的人们。可他们的资源配备明显是不同的。让人第一眼能认出来的,是朝廷的军队——很明显,那些盔甲、武器还有军旗,都彰显了他们的身份。但,他们分明是该驻守边疆的边防军,为何会出现在……中原?
更令人意外的,是还有蛮夷之徒混迹其中,比例不在少数。
那些人的打扮特别许多。他们的盔甲相对轻盈,甚至露出大部分皮肤。他们必是骁勇善战的,那些深深的伤痕证明了这点。他们头上插着羽毛,或许是属于他们民族的装饰。但这不是最主要的问题,问题是……他们分明是敌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会同时出现在这里?
最离奇的……当属里面混迹的寻常人了。说寻常人也不够贴切,但相较之下,他们的装备显得简陋而可笑,跟闹着玩似的。他们应当是一些地区的民兵,为何也会出现于此?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能产生如此怪诞的组合?
这支军队的总人数,聆鹓无法估计,但忱星听着脚步声,心里多少有了答案。等行军者完全消失在这条路上,聆鹓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我本以为是不用躲着的……可、可他们之中,是不是有人很奇怪?”聆鹓觉得自己还是有些腿抖,她颤着声说,“而且他们究竟走了多久?他们可曾休息过?虽说这样讲战士们并不太好,可这味道……实在太重了。”
“不是什么——人不人的问题。有些,根本不是人。”
“难、难道那味道是……”
聆鹓真不敢想。但,恐怕她不得不承认,这气味实在与腐烂的血肉相似。他们果然不是正常的军队!先前她根本不敢探头细看,现在想想,这可真是个明智的选择。若是她没控制住失声惊叫,招惹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该怎么办?
“他们被什么力量蛊惑了。”忱星望着远去的队伍,“我先前听到传闻,边疆打仗,国库空虚……原本是有战略储备,朝廷却有太多蛀虫,令人无可奈何。战事持续了几个月,没有收敛的迹象,双方的来使毫无作用,甚至——有游说对方再度发战的征兆。”
“怎么会这样?”聆鹓感到难以置信,“一路上,我们确实听到不少对边疆的议论。但不是说,战事已经结束,双方早已收兵……”
“有六道无常缔造了一层结界,掩护了这支队伍。好像是水无君与极月君吧……应当还有更多人。但即便如此,他们也并不是这支队伍的对手。”
“掩护?为什么要掩护?这军队从何而来?”
“……真是蠢问题。既然打不过,便只能藏起来。但这样一支军队,将它与外界完全隔离,互不影响,绝不是什么易事。何况他们是移动的,要制造可以活动的结界……一般人,甚至许多走无常也是做不到的。这样的结界很容易消散,撑到中原,实属不易。”
“所以……所以我们算是,恰好遇到结界消散的时候?”
“恐怕是的。先前没有这样的传闻,而我们第一次见。”
真不知该说幸运还是不幸了。虽然这支目的不明的军队已经远去,可聆鹓的惶恐没有丝毫消散。她的姐姐下落不明,舍子殊也在一个夜里不知去向。说起来,子殊的离开对她而言有些许遗憾,但她不是猜不到原因——大约是理念不合吧。而忱星对此没有发表任何见解,她也不好意思追问什么。不如说,如今她还带着自己这个累赘,已算仁慈。
忱星想要做什么,想要去哪儿,她都不再过问。她本想找个机会,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和忱女侠道别。她想好了,凭她自己现在的力量,实在无法在这样残酷的江湖中生存。只要回到中原,随便哪个繁华的城镇,她去打听叶家的生意,便能想办法回去。
她不是说要抛弃她的姐姐……但她可以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悉数交代。叶家的话,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寻找吟鹓,将她带回来。或许她又会失去自由,但总比失去生命要好。尽管说难听话,她实在不敢想,吟鹓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她……她必须活着啊。
然而这大约就是所谓的事与愿违。一切看上去要走向荒芜的平息,意外再度出现了。她不知这腐烂的军队将会走向何方,但她知道,她认识的人们一定会陷入麻烦。她的家人,她的伙伴……六道无常也会陷入这难以摆平的工作之中。她暂时又回不去了。离开忱星,她又会暴露在人间的危险中。即便有鬼手又如何呢?无庸氏或许还在盯着她。说不定他们暂时没有出手,就是碍于忱星在场。等自己落单了,那些可怕的魔爪又会重新伸向她……
若是不能自保,惦记再多也没有用,她已经开始明白这些道理。
和自己当时做出离家的抉择的——任性……
“他们有很强的杀意……为何?他们,不是战死的士兵。”忱星思索着,“他们被某种力量蛊惑,又重新集结。太奇怪了,这是有目的性的么?”
忱星过去总是沉默寡言,她从不将心里想的东西说出来。难道,她是在问自己吗?
“蛊惑……难不成,真的是斗蛊?”
忱星看向她,像是在寻求进一步的解释。聆鹓试着分析说:
“呃,就是……会不会真有什么妖物,侵蚀了他们的思想。在那短短的时间中,若是没能完成转变,被蛊惑的那些人,就会杀死没能被蛊惑的人。如此一来,剩下的就只有这些人了——这些听话的人。”
“不无道理,”忱星道,“我就知道,你很有想法。”
“所以您也认为,这是妖物所为吗?”
“我想是的。但何等妖物,会有这般力量?”
“不、不论如何,六道无常,一定会处理这些事的……”
“什么事都交给六道无常,可是靠不住的。”忱星淡淡地说,“指不定,他们没想这么多。六道无常终归是人类,能力有限,思路……也是有限的。他们只是活得比一般人长,见得比一般人广。大多数时候,他们还得寻求其他人类的帮助。”
聆鹓怔怔地看着她:“像您这样的人……一定也帮过他们吧。”
“当然,不过——我是个,计较得失的人。要我做事,报酬得足。”
“毕竟您也要生活……”
“是啊。很合理吧?我又不是无常鬼,不吃不喝不睡觉。”
可真是个十足的生意人啊,不过这话并不算贬义。不够精明的人,是活不到这个年岁的,聆鹓已经很清楚了。仔细想想,似乎忱星生前正是随着父辈做生意呢。
“那、那这个队伍……”
“不知要去向何方,不知领军者姓甚名谁。”
“若有走无常拜托您——您会管么?”
“啊?”忱星的表情有些奇怪,“他们自己,搞不定的东西……再怎么拜托我,恐怕也无能为力。这与钱不钱的,倒是没什么关系。水无君曾是个杀手,暂且不论——但你恐怕不知道,极月君的能力有多了得。”
“是么……?”聆鹓小心地问,“他看起来,是个文弱的琴师,不像是……”
“他的琴大有来头。据说,那五弦琴从南国而来,曾是神无君交付朝廷的宝物。啊,那时候的神无君,也不是神无君罢。后来,这琴就被赏赐给了极月君——并非极月君的极月君。再后来,琴弦便断了,他也成了如今的极月君。他与那琴在一起,便是能与军队匹敌。”
“真的么?可即便如今所言这般强大,他也不能制止……这种军队吗?”
“可能,因为他们之中,还有许多生者吧。极月君只能超度亡灵,他不能,或者不会对活人出手。但若让那群人就这么走下去,只知杀伐,不知进食与休息,迟早都要变成亡魂。这种东西,在亡人沼便罢了,在现世……究竟是谁带领着这样的队伍?”
聆鹓面露忧虑:“那恐怕,要先救人了!可、可怎么救……”
“唔,能与这种军队战斗的无常——兴许不是没有。”
“您是说……?”
“阴阳往涧。不过他的话,好像,有别的事吧。”
“神无君是很强。可是,要与这些活人交手的话……”
“啊——他恐怕会直接动手吧?”
“这怎么能行……”
“既然你没能力处理,就没有发言权。”
忱星转过身,将帷幔放下来,默默走开了。聆鹓连忙跟上,不再多说一个字。她知道忱星是对的。既然自己没有处理的能力,也给不出个主意,多说什么都有种指点江山的意思。可她分明也希望事情能变得更好才是。
为了安全,她们朝着军队来的方向走去。天空逐渐黑下来,而那鬼魅般的、浩浩荡荡的、被逢魔之时所溶解了结界的军队,也在不知何人的率领下,继续带着强烈的杀意向前进军。前方便有一座大型的城池,要不了几天便能徒步到达。
到那时,军队有几人尚能被称为生者?
到那时,可有人拯救那些涂炭生灵?
叶聆鹓不敢去想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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