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鹓来到了一个镇子。
这个镇子给她一种……奇怪的感觉。在来到这里的路上,便有一座指路的牌子。那牌子上的名字被划掉了,而且方式十分粗暴,像是有谁发疯了一样用刻刀用力地乱涂乱画。这牌子是很结实的实木造的,但已经残破不堪。上面残留的不是风吹日晒的侵蚀的痕迹,而是人为的、刻意造成的破坏。边角的断面参差不齐,像是刚被折断的。
就好像这里的人并不欢迎你来。
可还能怎么办呢?她没别处去了,她沿路走了一天,周遭没有任何村落。说来也有些离奇,这一路上她没有看到什么人。虽然两个地区间的距离有些远,但一整天过去,她就见了两人而已,一个上午见的,一个下午见的。而他们都不与自己同路,而是迎面而来。
她当然想打听还有多远,奈何开不了口。上午见到的那人骑着马,很快从自己身边跑过去,险些撞到她。吟鹓有点生气,但没什么办法。不过这么说来,若他从最近的镇子出发,快马不到三个时辰就能到么?不好说,不知这骑手是什么时候出发的。下午见到的那位倒是徒步行走,面色很差,似乎在为什么事生气。吟鹓考虑了一下,正犹豫该不该打扰对方,对方却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就像是并不想让她开口问多余的事。
她没办法,只好继续慢慢走着,终于在天黑前到了这个地方。
从看到指路牌到真正来到镇子里的工夫,天色从暖黄变成了暗蓝。一般而言,到了日落以后,村子与小些的镇子就透不出一点光亮了。冬天是寒冷的、颗粒无收的季节,不需要耕种,也没有太多其他要做的事,顺着天色早些休息才是正常的。只有在大些的、资源丰富的镇子和城池,热闹还会持续很久。
叶吟鹓很难判断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她刚到这儿,根本不清楚这里规模如何。她分明是看到镇里家家户户的窗户正一个接一个暗下去,所以必须尽快找到住处。镇子里给她一种相似的不安感,因为四处都乱糟糟的。天已经黑了,但就着别人窗户的光,还有天上的月亮,她能看清街道上四处都是垃圾。
那些是垃圾吗?也不好说,它们只是……都被破坏了。摔碎的瓦罐、折断的农具、稀烂的果蔬——没有一件东西是完好的。有一家还亮着灯,院子很大,希望这里的主人能分出多余的爱心,提供一点吃的,一个住处。她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走到门前,发现门口的青石板上有一层淡淡的、黑色的痕迹。
不对,应该是深红色的,只是光线不够罢了。在敲门前,她蹲下身,仔细观察了一阵。或许是失声的事让她的嗅觉敏锐起来,也可能是这个痕迹是新留下的——她闻道血的气息。结合这个混乱的镇子目前展示出的信息,她有些心慌了。
但,万一是杀鸡的血或是什么的呢?别光往不好的地方想,自己吓自己。吟鹓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张叠好的纸。这张纸上写好了她的请求,来代替她不能说话的嘴。接着,她缓缓伸出手,准备拍响这户人家的院门。
还没来得及碰到门,她就听到隔着院子,屋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她立刻缩回手,被什么东西烫了似的,紧接着后退两步。屋里的声音越来越大,至少有三四个人在同时争吵些什么。听声音,似乎有一位老人,一对男女,还有一个听不出性别的孩童的声音。但不论是谁,每个人的声音都越来越大,越来越歇斯底里。接着她听到丁零当啷的声音,或许谁先动了手,将家里的锅碗瓢盆砸来砸去。
这、这该怎么办?完全是吟鹓没有想到的情况。不多时,有人猛地推开门,骂骂咧咧地朝着前院走来了。这是个年轻的女人,大概是生了气,不想再在家里待下去。为了避免殃及池鱼,吟鹓迟疑再三,还是在女人打开院门之前尴尬地跑远了。这种情况别说去请求留宿,别在掐架的时候被误伤就很不错了。
怎么会这样呢?吟鹓沿着另一条街走着,心中一阵感慨。虽说吵架的确不是件新鲜事,甚至在很多家庭里,这算得上是家常便饭了。就连在叶家,也曾因为自己的事,家中天天充斥着各种人的争执。父亲与其他长辈、亲戚的,父亲与下人的,其他长辈、亲戚和下人的,长辈亲戚之间的,下人们之间的……偶尔还有算命的,还有郎中。后来这些争吵慢慢平息下来,她在后院也不怎么能听见了。或许大家都觉得,这些话题实在没什么值得吵下去的价值吧。架吵得越来越少,来家里的和尚道士、郎中医师,也随之一起减少了。
是一种被放弃的感觉。但,没什么关系。
说来聆鹓妹妹的家里偶尔也会发生争执,她都在信里说过。不过那些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所以啊,不论是穷苦人家还是富贵人家,都会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催生各种各样的矛盾。或许矛盾本身的性质各不一样,但世上终归没有不吵架的家庭。最重要的不仅是弄清起因,还有后续处理的方式。在这整个过程中,每个人的态度都是至关重要的……
罢了,想这么多没用。若是人人都能心平气和些,世上也不会有这么多争执的。很多事啊,就是有人非要多说一句,甚至动起手,那场面失控便是很正常的事了。
吟鹓重新抬起头,深吸了一口冬日冰冷的空气。她默默摸了一下钱袋,里面没有剩太多东西。那钱袋不是属于她的,她最终还是决定“借用”一些银子。该说,也正是因为里面实在没有很多钱,对失主来说应当耽误不了什么事才对。
但在钱袋里,有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是她当时意想不到的。也是她唯一感到有些庆幸,没有因为莺月君的诱导而后悔的东西。
那是一个……玛瑙做的埙。
这个年头,埙算不上常见,而玛瑙制品便更罕见了。她知道,聆鹓的家人收藏着这样一个疑似法器的东西,但她不清楚是不是这件——她又没见过。至于手头这玩意到底是不是法器,她可就更不清楚了。可这东西实在是给她一种怀恋的感觉。看着它,吟鹓就能想起她的妹妹。这东西,应该也是个仿品吧?不然怎么会出现在那个女妖身上?
当时的她的确为此追了出去,想要问个明白,但那白色的女妖已经消失不见了。她想不明白这东西怎么能出现在其他人手里?如果真是聆鹓家的,那就是说他们家被偷、被抢了。这不恰好证明,她手中的埙就是真正的法器吗?但江湖上没听过叶家被抢的风声,更没听过关于法器的议论。何况啊,若真是那么重要的东西,这妖怪也太不小心了。
别想了,还是琢磨琢磨今天住哪儿吧。其实和过去一样,找个避风的地方也能将就一晚上。可这个镇子实在是太冷了,比荒原上还冷……这真是奇怪啊。按理说,建筑物多的地方怎么都能挡住寒风的。
但她渐渐意识到,露宿街头恐怕是唯一的选择了。
天还没黑多久呢,家家户户的灯又一个接一个地亮起来了。这并不是值得人感到温馨的场景,因为所有人都在吵架,甚至大打出手。怎么会这样?大家不都是一家人吗?吟鹓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个灾星了,走到哪儿,哪儿就不太平。这个夜晚逐渐开始吵闹,像是白天的集市一样,可气氛却差太多了。
先找个稍微安静些的地方吧。正走在路上,突然一户吵闹的人家的窗户便破了,一个人从里面屋里滚了出来。失去木架支撑的窗户透着冷风,屋里的温度比屋外还低似的。源源不断的咒骂变得清晰,甚至有更多零七八碎的玩意儿从里面被扔出来。那人强撑着站起身,顾不得拍自己身上的土。他摸向已经磕青了的脑袋,正准备和里屋的人吵个明白。
听声音,里面的似乎是个女人。可真是、真是彪悍啊。不过吟鹓可没时间感慨这个,她被吓了一跳,在原地呆站了半天都不知该作何反应。那鼻青脸肿的男人注意到她,面目狰狞地指过来咒骂着:
“哪儿来的婆娘在这里偷听?我看你是活腻味了没事找事!听别人家吵架觉得好玩是不是?你家里人是死绝了大晚上鬼一样在外面站着。你他妈的,老子现在就该教训教训你——”
说着,他真撸起袖子朝着自己过来了。吟鹓心里一惊,立刻拔腿便跑。身后传来沉闷的声响和一声惨叫,吟鹓只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他被破碎的窗框绊了一跤,正趴在地上。真是好机会,赶紧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吧!
她跑啊、跑啊,没命地跑着。她被不绝于耳的咒骂与厮打声包裹,怎么也安静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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