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准备何时将身体还给叶吟鹓?”
舍子殊看着她,像在审视一个陌生人。
这不仅仅是一个比喻。实际上在舍子殊的眼中看来,她的确是一个陌生人了。尽管她的衣服、她的长发、她的面容,她实实在在的一切都是叶吟鹓的模样,可对于能看透灵魂的妖怪而言,舍子殊很明显能察觉到,此刻的吟鹓并不是吟鹓本身。
她是莺月君,是六道无常。
之前不是没有过类似的错觉……但还不至于能明确察觉并非本人的地步。她的意识是逐步渗透的,并且可以精准把控渗透的程度。而吟鹓本人,似乎默许了这层思想侵入的存在。尽管莺月君声称这个身体是她自愿临时交付的,舍子殊仍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既然是因为她一个人行动危险,你才会通过这种方式保护她,那么——我在她的身边她便不会遇到过去那些麻烦了。有什么困难,我都能帮助她,因此也不再需要你。”
“呀,真伤人啊!”她嚷起来,“你还真是不会讲话,在人间待了这么久,也没什么长进。想想看吧,你不也是个妖怪么?仅她一人与你相处,多做提防,是理所当然。”
“可这是吟鹓的身体?”子殊不明白,便追问,“你也不该替她做决定。”
“是她将选择权交付于我的。”莺月君认真地说,“她不想思考了呢。”
舍子殊下意识地想说,怎么会呢?但又转念一想,并非没有可能。只是吟鹓无法在此刻回答自己,当下的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不过,我确实是为了执行这孩子的意志而行动的,所以你大可以放心。去殁影阁,也是她的愿望之一。关于她的声音,关于她的一切,她都想弄清楚。这是我答应她的事。不过既然你要与我们同行,还愿意帮忙,我直白地拒绝你,似乎显得十分无礼。这样吧,你可以随便问我什么问题,只要我知道,都能给你答案。”
“你与那个恶使,是何时交好的?”子殊不与她客气,直接提了问题。
“这要看你如何定义‘交好’了。不过不论是哪一种,我都可以回答,是在借用了这个孱弱的躯体之前。”
“什么意思?”子殊面无表情地问,“你最好说清楚些。”
“唔,这么说吧……她与我正式存在合作,也就是这两年的事。不过自我开始接触她算起,应当是很久很久之前了。确切地说,在她出生前,我便已经在等候她的意识降临。”
“为什么?什么意思?”
“她是我的一部分。”莺月君说,“我说过,我可以告诉你,告诉你全部。虽然这些话我未曾在那位恶使面前说过,不过迟早会讲给她的——她定能理解我,这是‘回归’必要的手段。在那之前,还是要按照我的计划行事。”
她们已经离开霂在山中的宅邸,重新按照计划前往殁影阁。她们借了霂的马车走了一段距离,但剩下的路,还要自己重新规划,真是麻烦。那个狡猾的女贪官找到山中的废弃矿坑,将自己这些年来搜刮的金银财宝藏在里面。
在路上,莺月君简单地交代了悭贪之恶使与她的缘之由来。
她是她的一部分。
寐时梦见·莺月君,严格来说是一位付丧神——从一幅在殁影阁中收藏的画中诞生。那是一幅美人图,洒了蛾妖幻惑的鳞粉。任何见到字画的人,都会看到自己心中最美之人的模样。而这画不仅仅是简单吸收了其他珍奇藏品的灵气诞生的。人类生来有着“魂、骨、肉”,但并不能说所有有着魂骨肉的就是人类。大多数类人的妖怪,也同时具备这三者,但那也是妖怪的“魂”,妖怪的“骨”,与妖怪的“肉”。即便是具备类人的三样东西,所凝聚诞生的,也不过是类人之物罢了。
所以说,莺月君也是妖怪——是六道无常中少有的妖怪。
那幅在时光中沉淀了灵气的画,便是她的“肉”,而她的骨则是一副残破的面具。此物集合了千年前一个可怕大妖的怨念。它被那时尚还是人类的凛天师一行人消灭,独在这面具里寄宿着怨念的载体——也就是活生生的、人类们的灵魂残渣。灵魂残渣承载着怨念,而面具承载着灵魂的残渣。在具化为妖的怨念消散后,此物也陷入了沉寂。它与同为那个时代的造物一起,被安置在殁影阁收藏器物的地方。
那妖物名为鬼女千面。骨与肉,在灵气的浸染下,未消散的、干净的无怨的“念”得以滋润。它逐渐生长,凝聚出了灵体。这便是莺月君的“魂”了。于是莺月君就此诞生,游荡在现实与梦境的缝隙之间。奈落至底之主将她打捞,并赋予了六道无常的使命。否则,她若是不经指引,很容易沾染过多杂念。若她再被污染,事情就会麻烦许多。
她的“骨”与“肉”仍在皋月君处,被束之高阁。除了地形与灵场制造的天然迷宫与屏障,那里还处于层层阵法与结界的保护下,算得上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了。不过莺月君还是需要一个实体,去取回自己的骨与肉。
“借用悭贪之恶使的思路吧:自己的钱放在别人家的金库,再怎么安全,也别扭吧?”
这话听上去合情合理,舍子殊并不打算反驳。
“我啊,想要自己的身体。”她这样说,“等我取回自己的骨肉,我便具备拥有自己身体的条件了。我的魂是不完整的,我需要把它唤回来。而我缺失的部分,便是悭贪的恶使。”
她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说了出来。舍子殊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奇怪,但她指不出是哪里不太对劲。她只是想,倘若自己是真正的人类,说不定能明白她的表述,亦或是……能解释清楚自己为何觉得奇怪。她需要一个理由。
鬼女千面,虽被称为鬼女,但这只是因为构成这大妖的多数灵魂,是女性的受害者。当年的刺客组织左衽门,不如今天这般规矩。里面有个臭名昭著的杀手,叫做笑面狼,专门挖取美人的脸。美人之中,自然也包括男人。不如说,美貌的男子更值得他嫉妒,毕竟他也曾经是那样令人挪不开视线的、美丽的男性。
莺月君如今的魂并不完整。这样的魂,即使缺少的是很小的一角,剩下的也不过是件不完整之物。她的力量被很大程度地削弱,缺少的可不止消散的那么一点儿。就这样的那么一点儿灵魂,进入轮回之流,到了往生,便是他们所知道的“霂”了。
“我在梦境的世界穿行,在精神的海洋漂流。终于,我察觉到他,捕捞了他。于是在霂尚是一位婴儿时,我就在她的梦境中发挥我的力量。每一场梦都是精心的编排,每一段情节都去认真设计,每一种引导都倾尽全力。我还对她父母的梦加以干涉,不知不觉间将他们引导成我希望的模样。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她身边的人——我都会用自己的力量,通过影响他们的思想,来使事态发展成我想要的局面。有时他们会认为一个想法是自发的,其实并没有,那是我在诱导他们做出选择。我没有肉体,做到这一步,实在是很不容易。”
“为什么大费周章做这种事?”舍子殊十分困惑。
“为了让她的灵魂成长为我需要的样子。”莺月君认真地说,“也就是说,我们,需要的样子。她必须像他,像那位少年所经历过的一切。她的童年,她的心境,她的思想……一切与那曾经的少年越像越好。他的父母便是这样的人,我十分清楚,因为他曾经就是我们的一部分,这些记忆永远刻印在我们的魂魄里。她越像他,越容易归位,我们便越易融合。”
“照你这么说,那位少年,在当年也要成为悭贪的恶使呢。”
“如此看来,本该是的。但六道无常的工作,就是去排除所有为祸江湖的隐患,或是将危险的事物扼杀在萌芽时期。总之,不要让麻烦失控就可以了。那时候,同许多次一样,他在尚未成为悭贪的恶使前就被消灭了。”
“可如今的恶使成群出现。这不是有些奇怪么?”
“当然奇怪,奇怪得很。但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莺月君睁大了吟鹓的双眼,幽幽地说,“我只是想拿回属于我的东西。我只是,想要属于自己的实体。人们追求什么长生不老,得道飞升,都不过是笑话一场。等真到了那一步发现,还是要有人类的躯体,才能享受欲望带来的反馈。我也曾是人类,曾是许许多多的人类。那之中的快乐,是什么都取代不了的。”
“享乐……必须要有躯体么?”
“我是这样认为的!我们可是深深地受到美貌的眷顾。若非绝美的容颜带给我们不平凡的命运,我们怎能为幸运所眷顾?至少肉体的享乐是实实在在的。所谓精神的追求,不过是没有好的皮囊,自欺欺人;亦或是……皮囊下的灵魂被驯化了。被驯化的灵魂,也只是服务于整个人类群体的工具而已。你若是人类,加之拥有这般华丽的皮相,一定能懂其中的好。而如今,我已不在意那皮囊是否足够美丽。只要是实体就好,是活生生的人就好!许多事是只有拥有躯体才能做到,才能传达的!”
她的语气有些亢奋,子殊不知如何回答。她只知道,眼前鸠占鹊巢的无常鬼,想要去殁影阁拿回自己的东西。另外,她精心培育了悭贪之恶使的灵魂,只是为了等他更好地回归自己的本源。到那时,她的力量就会得以完整,到达全盛的状态。
但那样的话,会如何呢?她并没有说。但至少到了那时,她该将身体还给吟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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