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尴尬地离开了,他回到屋中去,进门前还悄悄回了头,见神无君还盯着他,躲起来似的关上了门。其余四人慢吞吞坐回来,以无法理解的表情看向他,问萤还带着一丝责备。
“为何要这么凶恶呢?老人家也是好心。况且,我们还饿着肚子呢。”
“是啊,您也不必对一个平头百姓这么……”寒觞一时间都找不到词了。
神无君没有立刻回答。他仍看着那间屋子,随后抬起头,望向天空。今天的月亮很圆,带着些许微弱的苍蓝,不知是否与此地独特的情况有关。
“来到这里的时候,我与你们一样,暂且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
他突然这么说了,令所有人都感到一丝紧张。气氛一下变了,晚风都有些刺骨。
谢辙道:“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您若不说,我们委实没有瞧出什么。”
“这地方,本是没打算来的。”神无君在院里环顾四周,“真不知该说赶上了,还是,你们命中有此一劫呢。倒也正好,竟没有任何人得到风声……不,或许正是因为那家伙看到了什么,才会——”
聆鹓小心翼翼地问:“……谁?”
“百骸主。罢了——拿好你们的武器,准备迎战吧。”
于是他们当真下意识摸上剑柄,浑身的神经都绷紧了。又要闹哪出呢?本以为麻烦会在家里等着他们,不曾想眼下就遇到一个。神无君还在四下看着。他的视线似是能穿透院墙,将整个镇子的风光都一览无余。
“能详细说说么?我们也好做些准备。”
寒觞追问他,神无君停下来。隔着帷帽,他们猜不透神无君的眼神。停顿良久,他终于又开口说话了。
“我也不兜圈子。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吧,这个镇子的人都已经死了。”
“这——”
“您说什……”
“不可能!”
“怎么会呢?”
他们的反应有所不同,但无一例外惊讶万分。虽都有些不可置信,但诧异之余,他们各自都控制了自己的音量。
“怎么会呢?这镇子上的人,不都好好的吗?我们来的时候,大家都很亲切,尤其是给我们租这个庭院的大伯……”
“都死了,而且没死多久。你们看不出破绽,是因为他们的灵魂都被安置在偶人之中,与他们生前无异。恐怕他们的魂魄误以为自己还没有死,便安分地待在这里。倘若有一天谁磕碰坏了,灵体意识到自己肉身已死,便会魂飞魄散吧。看样子,这些躯壳的制作工艺已令它们足够结实。不过难以受伤的身躯,终归也会令人生疑。而且孩子永远也不会长大,这一点也……或者,计划者干脆没打算让他们存在到足以察觉这一切。”
他们都说不出话了。这番话的信息量实在很大——显然,此地与某个恶使有关,而且是非常难缠的那一个。
“怎么会……您的意思是说,他们,都已经死了?这里是……无庸氏的试验场?”
“就是这样。”神无君回答谢辙,“而且每个人,都是以自己的亡骸制作的,所以魂魄才不会很快识破。镇子不大,但人口不在少数。想想看,如果人是逐步替换的,制作偶人的工具与场地必须足够近,但我来时没有在附近觉察什么。想必是用了某种手段,将全镇的人在短时间内解决,再批量处理。街上没有任何血迹,用的应该是更隐蔽的手法,否则,血迹也会令生者恐慌。可能是风中的迷药,或是给水里投毒。而且,一定动用了许多无庸氏的解体师。因为这一切都天衣无缝,甚至不需要给镇子设下结界,就足以迷惑所有人。”
“令人发指!”
问萤拍了一下桌面,其他人也攥紧拳头。这实在是太过分了,可以说是灭绝人性。数千人,连孩子都不放过。还是说,这正是无庸谰那种丧尽天良的人能做出来的事?一想到那善良亲切的大伯,还有白天街道上与他们打招呼的路人,玩闹的孩子,全部都已经死了——甚至他们不知自己已死的事实,未免太过残忍。这对死者与生者而言都是。
“可我们该怎么做?”聆鹓颤抖着问,“他们……都是那么无辜。我们该怎么才能拯救他们?至少、至少让他们能顺利转生轮回……”
“这不是你们该操心的事,而是我们六道无常的工作。”
寒觞皱起眉,追问道:“那您打算怎么做……不,也许我该先问的是,您为什么,要让我们准备迎战?这些偶人,会对我们造成威胁吗?”
“大概吧。当他们意识到自己死去的事实后,不一定都会安分地离开躯壳。有些灵魂是凶恶的,他们会不断地自我否认,陷入疯狂,编织谎言来欺骗自己还活着,不必要地维持自身的存在。更麻烦的,会驱使身体攻击带来真相的人。况且他们一旦开始认识到自身与常人不同,灵魂多少会开始溃散,于是便对生者的灵魂有更强烈的渴求,理性与否,已不需要答案。反正若是不加以处理,他们都会成为人间的威胁。”
“真不愧是阴阳往涧·神无君啊。”
这声感慨绝不是他们中任何一人发出的。几人站起身,立刻看向声源。高高的院墙上蹲着一个人影,逆着月光无法辨识。但这嗓音他们是熟悉的。
“尹归鸿!”寒觞大喝道,“真是贼心不死!”
尹归鸿并不说什么,他从院墙上跳了下来,不紧不慢地走向几人。弯刀已经出鞘,清冷的寒光掠过刀身,有液体从尖端滑落。这便是,任何余烬也能熄灭的毒液了。
“这看似井然有序的小镇,其实早已陷入了恐慌,大约已有数日了吧。”尹归鸿停下脚步,在距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说着,“你们没有喝过这里的井水,是因为那些人已经不会感到口渴,也就不会觉得你们会渴,便也没有为你们倒水的意识。若真有,你们早就顺顺利利被烬灭牙的毒液弄死了,不劳烦我出手。至于粮食,毕竟真切地存在着,百姓的身体里还有炊食的记忆。但,人们都感觉不到饥饿,只是白白将饭菜往躯壳里送而已,更尝不出什么滋味。将食物直接转化成灵力,供给身躯行动的法术……虽不太完善,但在这里,那家伙已经投入使用了。”
“无庸谰这个混蛋!”问萤咒骂道,“还有你,为虎作伥!”
“别误会,我从来没有什么摧残人类,玩弄性命的兴趣。我的目标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罢了。只是为了这个目的,难免要做些交易。”
“没有人性的东西!”
“你身为一个妖怪,开口闭口都是人性,真是令曾生而为人的我感到奇怪。”
问萤还想骂些什么,神无君伸出了手,将她拦在身后。他淡然地说:
“你若是拿数千人的性命直接威胁我,倒可能还有的谈。如今只剩一个空镇,拿一群亡魂与我讲条件,委实没有什么话语权了。”
说罢,神无君抽出了双刀。谢辙与寒觞见状,也缓缓将剑拔出了鞘。
“你误会了,我本就没打算你与讲条件。”
“我能看到你刀锷上的法阵,那是与对卯月君下的一模一样的咒术。她最初是为怨蚀所伤的。”神无君摘下了帷帽,将它轻轻丢在一旁,不同寻常的双目在暗蓝的夜幕里显露出几多阴森来。“我希望你知道,这局已不是没有可破的方法。”
寒觞也愤愤地说:“你最好记得,上次的仇我们还没有报。”
一时间剑拔弩张,两方似乎随时会爆发战斗。而就在此时,聆鹓最先听到身后有什么动静,便回过头。她一眼看到,听到动静的大伯正慌慌张张地从屋里走出来。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快回去!”顾不得解释,聆鹓立刻冲上去阻拦,“太危险了!”
战斗一触即发,身后的乒乓声不绝于耳。寒觞示意问萤去看聆鹓,她立刻便起身。若是以往,她很清楚这是兄长不想让她参战,要她躲在安全的地方。但神无君都那样说了,这“死人经营的房子”难道足够安全?她虽然为妄语和嗔恚所做之事感到愤慨,却比聆鹓清楚,他们都是已逝之人,不必当做生者般加以保护。
自森林里那件事,她“虎”口逃生以后,问萤确实不会怀疑她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可是有没有能力,和能不能恰当地使用,这是两回事。再者,神无君也说过,那份力量如今是相当危险与不可控的。
聆鹓刚把人推进屋子,大伯却一把拽住她:
“怎就打起来了!丫头,你可不敢卷进去丢了性命!”
“不,他们是……”
聆鹓知道大伯是好心,却为朋友下意识伸出右手推开了他。这一推可出了事,因为没能控制好力道,大伯重重地摔在桌沿,后脑勺发出啪的一声。聆鹓心头一紧,立刻进屋去扶起大伯。这时问萤正好赶上,她也进了屋,用力关了门,上了锁,以免外面打进来。
“问萤,快帮帮我!”
白色的狐妖站在原地。面对人类朋友的请求,她心中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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