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到了十月末,三人终于到了青璃泽的地界。青璃泽很大,容纳了数个村镇,而它们就像是汪洋上的孤岛一样破碎。许多年过去,它们的规模都没有太大变化,不少太小的村子甚至消失了。再怎么说,这里也是一片沼泽地,并不适合大兴土木。
但,比起过去,甚至不算太久远的过去,这里已经完全成了另一副样子。丰茂的草地变得枯黄,似乎迎来了一个青璃泽不会迎来的冬季。池水变得干涸,四处遍布着皲裂的深坑,人若是不留神,便会因为坑边松散的土壤滑落下去。有些坑非常的深,露出古老生物死去的亡骸。有些尸体则算得上新鲜,它们兴许是失足落下去的。但每个尸体都十分枯瘦,看得出它们生前都经历过饥饿。按理说,该有虫子将这些尸骸蚕食殆尽,毕竟潮湿多雨的青璃泽在任何季节都不乏那些渺小的身影。可是,肉眼所及之处,一只虫子的痕迹也没人见过。
“情况越来越糟了。”问萤紧紧地跟着寒觞,一面四下张望一面说,“这里不是温暖的南方么?为什么条件比北方还要荒芜?这里真的是青璃泽吗?”
“很不幸,看来是的。”谢辙无奈地说,“虽然我们过去来时走的不是这条路,但按照地图,我们现在的确已经来到青璃泽的边缘。”
寒觞也说:“这里实在没什么生命的迹象。虽说比起沙漠好多了,但正是这种半死不活的样子才让人不安。不荒芜的地方,我们也走过,那时候咱们不是天真地以为一切都恢复正常了吗?结果还不是被妖怪追着打。你还记得那只三个眼睛的鹿吗?就算死了,谁敢吃呢。”
“那只鹿确实奇怪。就算是妖怪,一般而言,第三只眼睛也该生在额头正中央。正常的生命大多生得对称,有规律可循。它那第三只眼,像第二张口一样生在脸的一侧。远远瞧着以为白色的是牙,猛地转过黑漆漆的眼珠子,确实把我们都吓一跳。”
“啊呀,别说了。”问萤摆了摆手,“我一点儿也不愿意想起来。那里的怪东西也太多了,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你还记得那只羊吗?”谢辙突然问寒觞。
寒觞愣了一下,半天没能想起什么。问萤也不知他在说什么,只是说:
“一路上,我正常的不正常的动物见了许多。小到老乡圈里养的鸡,大到是通常体型好几倍的水牛。可是,我们好像没有见到羊?”
“不是,是我们和……聆鹓一起的时候,见到的一只羊。在哪儿来着?唔,那时候是我们第一次和沈闻铮沈夫人见面,还有她的女儿。”
“啊!我知道了。那时候,我们还没和薛弥音见面吧。”寒觞想了起来,“那个羊……当初是染了病吧?一眼看上去就和中毒了似的。你是觉得……”
“嗯,我想了两天,觉得它们有些相似之处,但又不尽相同。我怀疑他们都是中了什么来自殁影阁的妖法,或许和疫病相关。不过到目前为止,人类还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那些离开的人,也只是因为存粮不够,另谋生活去了。”
寒觞却摇着头说:“谁知道呢?指不定,是在同一代人身上看不出来。你看,那些出问题的都是长得又小,生得又快的东西。相对而言,人活得很漫长,这影响可能并不那么明显。可是他们若一直吃着那些变了样的草木和动物,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成什么样子。”
“你别说得那么可怕啊。”问萤觉得一阵恶寒。
“不……我认同寒觞的说法。这一路走来,我们大小也见过五六个村子了。它们各有各的怪诞之处,但人们都因为缺少粮食而变得分外冷漠。他们也不是没有求助过,却都无计可施,我们更帮不了什么。因为地区偏远,朝廷还没有什么反应,或许消息还未传递上去。最早何时发生变化,谁也说不清楚,但有的地方最早在年初就有些奇怪的征兆了。记得那个井水变成青蓝色的镇子吗?他们说入春就有些异状了。我看夜里,村内的井口都散发出幽光,却感觉不到任何法术,只有纯粹的灵力。而且,算不上什么好的灵力,它们污染了水源,可人们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问萤叹了口气,说:“虽然已经没什么人愿意收留我们,但村镇总比露宿野外安全太多。我真是受不了这些心惊胆战、不知何时就有怪物袭击的夜晚了。不过还好聆鹓不在,她一定受不了这个委屈……”
谢辙并不接话。寒觞巧妙地避开了一些话题:“那些怪物,有些甚至不算妖物,只是异变的动物罢了。一般而言,它们是不会袭击人类的……甚至有不少只吃草的。选择对人和妖怪发起进攻,恐怕,是真的饿坏了吧?生命的平衡完全被破坏了。”
问萤的注意力被轻巧地引走。她顺着兄长说了下去:“也确实。其实那天夜里,睦月君已经警告过我们了……只是没想到情况会这么糟。不过,好歹有凛天师传信,告诉我们碎镜的研究有了些许进展。不过除此之外,他也没有提供其他有用的情报呢……”
“我看,十有八九,罪魁祸首就是这殁影阁。”
“也不好说。”
谢辙突然这么说了,这让另外两人都有些困惑。寒觞不解地问:
“还有什么可能?”
“……我有一个设想,但不太肯定,只是推论罢了。你们看,在我们前进的这一个月,见过了太多不该属于殁影阁的风景。有些地方荒芜而贫瘠,就像这里——或许那时候情况还没有这么糟。植物没什么精神,动物也很少见到踪影。但也有的地方,繁茂到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的地步,就像是它们夺走了其他地方的养分一样……当然这里的动物,却是充满了攻击性的。于是我想,是不是这附近的灵脉都受到了强烈的干扰?甚至说是扭曲也不为过。原本世间的灵脉分布就是疏密不均的,但正如人体内的血管,有主有次。但在这里,这种情况就太严重了,可以说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兴许——殁影阁是在躲避这种天灾也说不定?”
“天灾?”寒觞侧过头,“我可不敢苟同。指不定就是殁影阁搞的乱子。还天灾?他们能有这么大能耐?”
“但正是因为这个影响太不同寻常,所以……我总觉得不像是殁影阁能做到的。”
问萤似乎也赞同谢辙。她点了点头,又说:“而且如果真是他们做的,有什么好处?”
寒觞当然不知道了。不如说,这个问题谁也不知道。凛天师分明调查过什么,却也没给他们透露太多,只说这里有什么猫腻。既然走到这一步,就算真是天灾,也该有迹可循吧?倘若无迹可寻,也就无计可施了。谢辙心里是没底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话虽如此,这么几年来,他与他身边的朋友谁不是摸着石头过河呢。
在这广阔而安静的、干涸的沼泽地前行,三个人都提心吊胆,谨慎地注意脚下每一步。天暗下来,他们却还没能找到歇脚的地方,就连一块挡风的石头也没有看到。在西方最后的光芒完全消失之前,问萤突然说,自己嗅到植物的味道。
“而且是很大一片、很浓的林子。只有这样密集的草木,才能散发出这种程度的清香。”
“我好像也闻到了……是在那里吗?”
寒觞指向一个地方。既然他们都这么说,兴许前方的景色真有什么改变。谢辙顺着她指的位置看过去,远远瞧见一团绿色。于是几人立刻加快脚步,趁天完全黑下来之前赶了过去。果不其然,走近之后他们便发现了一座林子。虽然很小,树木之间却很浓密,上方的树冠更是接连交错,拼成完整的穹顶。
不仅如此,在狐火的照耀下,他们在林子深处发现了许多建筑。虽然它们都废弃多年,千疮百孔,各自被疯长的植物占据,但再怎么说也是挡风的地方。偶尔能听到小动物从草丛里窜过去的窸窣声,这竟令他们倍感欣慰。
“这一户相对比较完整呢。我们进去看看?”
“小心为妙。”寒觞提醒问萤,“既然外面看不到更多动物,指不定都藏在这灵力富饶的林子里。说不定,早就有危险的东西占据那里了。我们应当再谨慎些。”
“应、应该没问题吧?我没有闻到其他动物的气味……”
这么说着,问萤还是有些心虚。他们三人紧挨在一起,前脚接着后脚地走进这间房子。木质的门已经被完全侵蚀了,墙壁上密密麻麻攀着藤蔓,填补了掉了砖的空缺。狐火将室内完全照亮,房子的内壁也都是绿色。除了屋外的藤蔓,还有密布的苔藓。屋里空荡荡的,除了弥漫的、浓烈的植物清香外什么都没有。
“好像挺安全的……”
问萤壮着胆子走了几步,几团狐火跟着她。她离墙很近时,才发现其实屋角的砖石缺了一大块,是外面的藤蔓帘子似的将外界隔绝。此时又传来一阵窸窣声,狐狸的本能让她以为是有什么松鼠或壁虎藏在其中。她将脸凑近了些,那些藤蔓突然摇动起来,每一片叶子都像受到了风的吹拂。
正当她疑惑屋里哪儿来的风时,叶片间突然浮现了什么东西。她发出一阵惊叫便后退两步,跌到地上。两人见状立刻上前扶起她。寒觞发觉她面色苍白,像是受到强烈的惊吓,他甚至能听到她轰鸣的心跳。而谢辙则谨慎地上前一步,看向问萤之前注视的地方。
一张人脸赫然出现在叶片的簇拥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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