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璃泽真是块风水宝地,您说对吧?要不然,怎么这样吸引不速之客呢?”
佘氿的语调像过去很多次一样从容。但从他身侧微微攥紧的手可以看出,他多少有些紧张。他的朋友——应该说借他朋友之名的妖怪,缒乌,恶口之恶使,比他还要镇定。真是的,到这种时候能派上用场的一个也没有。尤其是在神无君出现的那一刻,叶雪词那个胆小的女人连连后退,逮住机会便溜之大吉了。真是惜命。
话又说回来,世上谁人不惜命呢?在极短的时间内,藏在衣中的令牌已传来数次微弱的鸣声。他知道,与他共事多年的搭档们已相继牺牲。那群家伙,一个两个也都是麻烦的角色,但这些年下来,若要说一点感情也没有,是绝不可能的。在今日却相继命丧黄泉……很难说命运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事已至此,唯有唏嘘。
何况自己的命能不能保住还是另一回事儿。
他才不想死。但这种事并不是他说了算的。在五毒之中,他是活最久的那个。如今让他去想,不想死,那活着干什么?好像也答不出个所以然。
其实他很清楚的。像他这样恶劣的妖怪,本不该有什么朋友。
他的视线放到面前的男孩身上,面前的……作品身上。他们确实很像,毕竟是一模一样的灵魂不是吗?然后是记忆,也一样,甚至“优选”他认为最必要的部分。其余的,他不在乎也不重要。可怎么说呢……这确实已经很像缒乌了。但或许也正是缺少了什么,才不是。
缺少的甚至并不是他没有放进去的记忆。
但是,看看他吧,这坚毅的背影与无所畏惧的瞳眸,实在与那人如出一辙。恶口紧紧盯着神无君,那阴寒可怖的刀锋并不能吓退他。
“你不可能带我去找皋月君,也不可能老实地解释近来发生的一切,和你们的计划。”
神无君却只对佘氿说话,就仿佛当年凶神恶煞的孩子不存在。
“您这不是知道得很清楚吗?您看,我原本只是给那女人带路罢了,现在她也跑了,我这不得回到我原本的岗位上?再这样问下去,可就不礼貌了。”
“就算是郁雨鸣蜩的手下,我也是敢杀的。”
“哎哟得了吧!”佘氿突然笑出声,“我活过的年岁可比你长。别忘了,我们初次相见的时候,你还只是个区区人类。拿了奈落的铃铛,续了别人的性命,真就以为高我一等了?收收你的傲慢吧。的确,你命比我多,我未必能赢了你。我也想过无数次,有朝一日,我们终归又要回到针锋相对的立场上。怎么说呢,今天来得还是比我想的更晚。”
“你的话太多了。”
“咻”一声,双刀中的一把从他的身侧刮过,险些碰到佘氿的肩膀,也不知神无君是否是故意的。但当刀在他身后绕了一圈,又折回神无君手中时,刀刃割断了恶口的鬓发,还刮伤了他的脸。
“你他妈的……”他骂出声来,“从刚才起就当我不存在是吧?要说起来,当年与我结下梁子的不止那小妮子一个。佘氿这个没用的废物,碍于他主子的情面不对你动手,我可不一样。这家伙也是,好端端去给人当狗,真让人瞧不起。说到底,六道无常也是能杀了的。当然了,我不打算做浪费时间的尝试。但朽月君那厮把一把武器借给我的时候,我意识到,人类是极其依赖武器的。那把神兵的‘兄弟姐妹’也在人类中十分抢手。所以对你来说,夺走你的刀,就是夺走你的命。我记得的,它们有你很重要的回忆对吧?”
话说到这一步,神无君可正眼去看他了。他摘下帷帽,随意丢到一旁。因为在这里没有影子,人们面部也不再有阴影,所以便不具备立体感,谁的脸都像是一张惨白的纸。而在这样阴森锋利的脸上,这对黑眼底、白瞳仁的眸子就显得更加反常、更加非人。
“我对你没有什么积怨,更无从去谈仇恨。”他直白地说,“你诚然是我的敌人,因为你是恶使,恶使是人类的敌人。但你不是我的敌人。”
因为你不是缒乌。
只是一瞬,佘氿的嘴角微微颤动了一下;也正是这一瞬,神无君突然被什么打飞出去。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三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惊讶。
没错,就连恶口也有些讶异。他发现,自己的身后竟然生出了先前的肢节,那是独属于蜘蛛的部分。要知道他并不能很随意就是用这样的力量,或许跟他还不够适应妖怪的身份有关。他不清楚自己已经完全掌握,还是一时的情绪使然。他知道,这是与神无君作对的绝佳机会。当年在九天国让缒乌沦落到那种下场的仇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更何况,这傲慢的人类竟然怀疑自己的身份。
我是缒乌,毫无疑问,一点儿不错。就算之前拥有短暂的、作为人类生活的记忆,那也是属于缒乌的漫长生命里节外生枝的小小一段插曲。人类少年的模样逐渐发生了改变,皮肤之下有不规则的结构从这里凹陷,从那里隆起。很快,他就化作一只巨大的、漆黑的蜘蛛模样。就连身后的佘氿看到也在心中暗想,这简直和缒乌一模一样。
再看向神无君。他被狠狠打到后方的树上。不幸的是,那棵树上有一截断裂的树枝。在那个尴尬的位置,坚硬的树枝轻易穿透了他的身体。或许是因为速度太快,上面甚至没有血迹。被穿透的是他胸膛的部分,他甚至想了一下,该不该在这时候庆幸自己没有心脏呢。
这一切不也拜缒乌所赐吗。
可不等他反应过来,化作巨型蜘蛛的缒乌已经杀了过去。锋利的肢节末梢刺入人类的血肉,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割开好像不是什么难事。衣服与皮肉被划破的声音混在一起,让人分不清楚。神无君伸出手,试图去捡起一旁摔出去的弯刀,却被恶口伸出一脚按住。
那口器毫无疑问不属于人类,甚至还有内颚。从那样的嘴中吐出一阵怪异的嘶鸣。
“凭你?也来怀疑我?什么六道无常,也不过是卑贱的人类!”
“你也一样。”神无君面无表情,“你不会真忘了自己只是个被惯坏的少爷吧。”
这无疑进一步激怒了恶口。他怎么会允许别人怀疑自己的身份?在这段时间里,他分明已经接纳了那些本不属于人类孩童的记忆。他的认知就是正确的,不是神无君说的那样,也不是佘氿告诉自己的那样。这些就是原原本本他所认为的,一点没差。只要稍有怀疑,他被旁人干涉到完全扭曲的命运便无法成立。
可在他有下一步动作之前,那刀从他脚尖嗖地滑了出去,回到神无君手中。让这刀砍伤绝不是闹着玩的,恶口猛地松开手,后跳出一段距离。神无君直直站起身,缓慢地舒展开,那样子实在不像一个被折成好几节、又捣碎了血肉的人能做出的动作。但他的身体确实在恢复,原本敞露在外的脏器也很快被藏到修好的皮肤之下。
等一下。
佘氿有一瞬的错愕——那的确是人类的模样?那也的确是,六道无常原本该有的自愈速度吗?神无君与恶口的战斗一触即发,佘氿顾不上想更多。他很清楚凭恶口是打不过现在的神无君,几百年来的战斗只会把他打磨得更锋利。就算是当年的缒乌,曾经能打个平手的实力,放到当下恐怕也没有什么对等可言。
很快,恶口便落了下风。即使是妖怪的形态,也很难成为神无君的对手。
“你他妈只是看着吗?要你有什么用?识相的话就搭把手啊!废物!”
啊,唯独说起难听话这点倒是与缒乌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是不会出手的。”佘氿突然这样说。
“什么……?”
“我一生都执着于将你带回来。没错,像你说的,为此不惜给人类当狗,也就是给走无常卖命。那之后我所有的行动都只为这一件事,其余的都只是任务,是命令,是顺带的。因为你是我重要的朋友,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但,我也一直都很清楚,虽然直到现在我还在以缒乌的身份称呼你,遗憾的是……你确实不是他。我的自欺欺人时间结束了。”
“开什么玩笑!你他妈到现在说这种事?”恶口一面招架,一面破口大骂,“你真他妈疯了!你不要命我还要!混账东西,是你让我变成这样,我也接受了这一切,到头来——”
“因为皋月大人想要你绘制的召唤法阵,否则又怎会支持我这种人的心愿呢?但遗憾的是,你并没有那个法阵的记忆……当然了,因为我没有给你,因为我也并不知道。我们本想通过将记忆灌入原本的灵魂中,试图彻底唤醒你,让你自发地想起更多的事。所以归还的记忆也故意留白,正是为了确认这点能否实现。但是至今日,答案或许很明显了……你并不是缒乌,你只是恶口,只是诸恶的使徒。毫无疑问,过去的你是个人类,你才能成为恶使。”
“所以?你想牺牲我,然后自己跑掉?”
恶口冷笑出声。在神无君的步步紧逼下,他可与佘氿聊不了太多。神无君的眼睛看得到那些线,那些他曾经引以为傲的把戏。但现在没有用了。
“好啦,还是有的谈的。”佘氿摆摆手,说道,“神无君,你看这个。”
神无君进攻的动作一刻也不松懈,但他确实很给面子地甩去一个眼神。在他的眼中,佘氿的手中紧握着一块灵力赋予的、色彩绮丽的东西。他知道那是皋月君为手下发放的令牌。只不过,他确实不清楚这时候佘氿拿它做什么,又想谈什么。
佘氿只是神秘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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