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能救她。”
凛天师看着眼泪不断地从谢辙的脸上滑落,尽数落到聆鹓的身上。没有声嘶力竭的哀嚎,没有歇斯底里的控诉,只有平静的眼泪,滴答,滴答。在这两行泪之下的某种平静,浅浅地敷在苍茫的脸上。他已做不出任何表情。
“……我想问你,”凛天师轻声说,“你可还记得,睦月君曾对你说的。”
“我不要什么苍生。”谢辙黯然道,“心怀天下,心系苍生,济世渡人……这些事,这些道理,我一刻也不曾忘记。正是这样的一个人,救了我娘的命,也保住了我的命。我大抵是要让他失望的,我已经明白了——我不是他那样的人。我永远也无法成为他那样的人。”
“……”
天空的颜色缤纷错乱,远处的景象因这不明的拉扯逐渐扭曲。更远处,如风景画浸泡在水中,被外力挤压、揉捏,濒临破碎。谢辙的心也随着支离破碎的现实一并被挤压、揉捏,濒临破碎。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每一声叹息,都是他胸口压上的沉重的山。
“我一直……在被教导,做正确的事。何谓正道,何谓邪道,我亦心中有数。目无王法,徇私舞弊之事,我一概不做。遵从人间的秩序走到今日,是我母亲教导有方。但再多的事,我也无能为力。我心中有道,却不知路在何方。每一步,都怕误入歧途。行至今日,我已、已拼尽全力……我承认我心无大义,小到,只容得下三两人……”
说着,他伸出衣袖拭去脸上的泪。朽月君的琴声都透着哀愁,但一种无声的决绝反倒占据了他的内心。他轻轻将聆鹓的头放在地上,就像在担心把她惊醒。而后,他对着凛天师跪下,深深伏下身去。
“我不要什么苍生……她就是我的苍生。浅薄也好,天真也好,自私也好,我愿背上所有的骂名。我只想、想她回来。所以,求您了,若还有什么办法……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他伏在地面,声音却开始颤抖。
“除了爱,包括生命。”
凛天师哑然。话中的无形之物将他震慑住了。他喉头轻颤,似有千言万语想说。只沉默几次眨眼,他便伸出手,去拉谢辙起来。
“办法,不是没有……你且听我说。你可知有一个民间法子,叫……观落阴?”
天空仍没有一丝游云,没有一丝属于自己的色彩。青鹿移动的方式是那样奇特,在它体内的人们无法窥见外界真实的样貌。朽月君仍在继续弹奏着。依照曾经主人的音律,青鹿在空中迈出凡人不可见的轻快步伐。有植物的脉络从那方深坑中延展。神无君与寒觞的战斗已经开始了,结束的时刻还远远没有到来。
凛天师很快布好了阵,与谢辙闭目对坐。聆鹓躺在阵中,一动不动,任由现世的色彩与轮廓在她紧闭的双眸前恣意舞动。凛天师盘着腿,谢辙则双腿弯曲,但双脚着地。他的脸上蒙着一层红布,是聆鹓的血染红的衣料。在这之下,则是一张写了咒文的符纸,符文朝外。倘若聆鹓真正死去,那这里该夹住的就是一张纸钱了。但若到了那个地步,观落阴也只能去探望她,而不能带她回来。真正的仪式中,还需要设立祭坛,上香、请神、念咒。当下并不存在这样的条件,也只得简单地以阵代之。所幸凛天师是德高望重、心法高强之人。
凛天师并未在第一时间提出这样的方案,而是由皋月君去提醒,并非他不记得了,而是他深知这个行为是极为危险的。他已经将所有糟糕的情况列给谢辙。首先参加仪式的人,不论是受式者,还是法师,都会折寿,毕竟这是要与阴曹地府打交道的事。其次便是这方法倘若失败,后果未必能承担得起。其原理是让受式者灵魂出窍,前往冥界与死去的亲人会面。在这期间,身体是空的,需有人看护;而在冥府的灵魂一旦迷失,便再也回不来。说白了,很可能尚未见到亲人的灵魂,自己就将命搭了进去。
最后,即便见到了,也未必能成功。在见到亲人之前,受式者会在漫漫长路上体验各种奇异见闻,万不可流连忘返,昏了心智。见到亲人后,他们也可能已磨没了心性,再认不出你,或是化身厉鬼,反倒害了来人。但聆鹓不是枉死,更没有完全死去,尚不至于发生这样糟糕的事。但具体会有什么,凛天师也说不上来——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为活人作法。
“你一定要按照我说的做。”凛天师闭着眼,对他说,“你会越走越深。只告诉我你看到什么,我来教你如何规避,如何应对。到最后,我的声音会越来越远,直到完全消失。那时也莫要惊慌,因为你已经到了现世与冥府的夹缝。只要找到叶姑娘,就直接带她回来。倘若有什么迷惑你,半个字都不要听信,只管带着她往相遇的反方向走。这条路会无比漫长,兴许比你去时还要长,但不要怕,在看到光之前,绝对不能回头。不论你再遇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千万不要这么做。你可记住了——切莫回头。”
在冗长的咒语的低喃声中,谢辙再睁开眼,只看到一片苍茫的漆黑。
也并非是全然的黑,而是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光感,至少能区分出与双目紧闭的世界截然不同。他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哪里都长得一样,他只知道不能坐以待毙。他按照感觉选定一个方向。就连脚下的路也是同样黯淡的黑。
“到处都很黑,什么也看不见。等等,似乎有房屋……但好像很远,只有轮廓。不,等等,近了就在眼前——有很多房子。”
“只沿着这个方向走下去,莫要管它们。”
他顺着走下去,不敢多看这些房屋的轮廓。前方的路上有一块石头,他本想跨开,却不小心碰到了。他当时觉得自己要跌倒,但脚下一踉跄,竟还是稳稳走过去了。谢辙意识到,他看到的这些东西兴许是没有实体的,空有模样。
“路的中央,有一口井。”
“鞠一躬再走,但不要往井里看。”
谢辙照做了。这个时候,他明显能感到凛天师的声音越来越远。他继续往前,除了房屋外还有许多树木。那些树与房子交叠,像是从屋里长出去的。走到现在,他仍然没有见到一个人。只是……
“我听到……有人交谈的声音。很多人,似是闹市,而我离它越来越近。但是我并不能看到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东西。”
“这……”
凛天师的语调透露出迟疑,就好像他不该听到这些。谢辙有些发慌,但想到自己是要带聆鹓的魂魄回到人间的,便只管往前。他并不能听清那些话是什么,好像人们在交谈,又好像自言自语。更具体的字词,他并不能理解。没有任何一个句子是完整的,谢辙只觉得这与人的语言相似,但不是。究竟是在他无法看到的地方真有什么人在说话,还是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在暗处对人类的话进行拙劣的模仿,他不知道。
他突然感觉有人伸手碰他。这不正常。首先一个活人不该能接触到这里的任何东西,反过来也一样。难道是自己元神离开太久,太危险了?他不敢耽误太多,便加快脚步,直到跑了起来。一路上,有看不见的东西不断地拉扯他,拽他的衣角、手臂,他心慌得很。而且那些细碎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直到他即使跑得飞快也能完整地听见。
“走吧,走吧。”
“回去吧,她不在这里。”
“或者你留下来。”
“再也不要离开。”
“你可以和她一直在这里。”
“她与我们在一起。”
“她不想回去。”
“她不再记得你了。”
“你又在找什么人呢?”
谢辙觉得耳朵隐隐作痛,这种痛几乎从耳道蔓延到脑子里。但他没有停下,而是奋力奔行。这吵闹声一刻也不停,怎么也甩不掉,反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凛天师的声音完全消失了,他跑得太快,剩下的一切只能靠他自己。
直到他远远地看见,前方有一个无比清晰的人影。
“聆鹓!”
他喊出声,但对方像是没有听见。他越跑越近,视线却越来越模糊。那些触碰他的手不断试图将他拉住,抓他的衣摆、他的脚踝,捂住他的眼睛。谢辙不管不顾地克服一切阻力,就连视线被剥夺也毅然决然地冲上前去。
他一把抓住聆鹓的那一刻,眼前粘稠的漆黑突然云开雾散,吵闹而尖锐的人声也完全消失。他清晰地看到,熟悉的人就在面前。甚至她的身体是完整的,右臂好端端地在那儿。因为她的灵魂就是完整的。
但他发现,自己的手没能抓住她的手臂——而是穿过了她的身体。
聆鹓也是不可触碰的。
“叶姑娘!你看得到我,听得到我吗?聆鹓!!”
聆鹓只是茫然地站在原地。她不像是能看到任何人,能听到任何声音的模样。但她微微抬起手,像是捧起路边枝头的一朵花,或者让一只蝶落在指尖。她又环顾四周,目光穿透了这片黑暗,切实地落在某处谢辙无法看到的风景上。她迈出脚步,款款向前,透出些许沉醉。
她之所见,定是绝美的风景。但谢辙什么也看不到,他仅能看到这漫无边际的黑暗。唯一拥有色彩的,便是眼前逐渐远去的那个姑娘的背影。
他悲哀地忆起一件事:黄泉之路,从来都是一个人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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