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香缭绕的宽敞包间内,四位花枝招展的姑娘齐力跳着一支轻快的舞。到底是天热了,并未开窗的室内,她们穿得过分清凉。这原本应该是那种视觉效果整齐划一、强调合作协调的舞蹈,但几位姑娘各怀心思,过分用力地刻画各自优势的线条,显得反而凌乱了。
在这方面,羿昭辰没什么经过训练的鉴赏能力,硬要说,只有丰富的经验积累。至少现在,他的心思显然不在这里。他不知道还要这么游荡多久,不知道还有什么样的方法,不知道还要去哪处消遣的地方,才能将心中堵着的这口气排解出去。
今天不是工作日,他也并非以科长的身份外出——虽然开着公安厅的车。他穿了便服。话虽如此,那些工作外的衣装也只是干净朴素的衬衫。也就是说,平日里人们见到的羿昭辰也未免过分正式,唯一花哨的,只有那副栓在脸上的玳瑁眼镜。
尽管看上去普通,摸起来还是能感受到金钱的分量。不少场所的特殊从业人员对此津津乐道,寻思着如何以符合科长身价的方式去掏他的钱包。这不是难事,因为他向来不遮遮掩掩。于公于私,他都频繁出入这些场合,早已懒得注意维护什么所谓的形象。如今,他更不介意直接公车私用这点小事了。反正她羿厅长不也没发表意见吗。
他就是在烦这个。
这种消费比绯夜湾低档许多的场所,不必指望脂粉与香薰的质量高到哪儿去。由奢入俭难,还真让这俗话给说对了。闻多了金钱燃烧的味道,这种庸脂俗粉就变得刺鼻。姑娘们迎上来,微微出汗的皮肤光滑闪亮,带着点融化的香粉,他在思考到底要不要把手放上去。
“我以为您会去和您的身份更匹配的地方。”
这人不是很会说话,一句话同时得罪房间里的五人。毕竟就算与这里的几位姑娘共度良宵的价格,还不及与绯夜湾随便一位舞娘共进晚餐。突然出现的第六人站在门口。他摘下暗灰色的帽子,举在胸前。羿昭辰很难分辨那到底是脏的,还是它本来的颜色。
“干什么!真没眼色。”
“不知道这儿有人吗?出去!”
“走开,别打扰老爷的兴致。”
姑娘们七嘴八舌地发出指责。不过,这人的话也没错。像这样廉价些的场合,不论是员工还是客人,素质都参差不齐。他这样打扮老气、搭配“古典”、脸上写着仿佛不知道自己来这儿是干什么的年轻人,也从不在少数。他们往往会被当作初入烟花之地的土包子,让姑娘们狠狠宰一顿。有时甚至不兴赚这几个子,仅是羞辱一顿便打发走人也是常有的事。
相较之下,屋内坐着什么人,目光不算长远的姑娘们都知道该优先看谁的脸色。
“出去。”
羿昭辰只是附和着姑娘,简短地说,语气甚至不带什么情绪。
“若我自报家门,您大约不愿让旁人知道,您同怎样的人来往。”
姑娘们觉得他装腔作势,你一句我一句地嚷嚷起来。羿昭辰只是淡淡说:
“找茬还是合作?开阳卿在总厅,排号儿去。”
“我只找您。”
羿昭辰终于把头转过来,正脸看他,而不只是斜睨过去。男人的帽子还拿在手里。他梳着中分的短发,穿了一身整齐的正装,颜色却是一种灰扑扑的白。若不是因为这件衣服被熨烫得平滑无褶,昭辰也怀疑它是脏的。他个人还是喜欢白衣服的,反正换得勤,不怕旧。他仿佛在香水中闻到皂角的气息。
“你们先出去。”
这下轮到姑娘们困惑了。迟疑之际,羿昭辰将一叠纸钞丢到桌上。窝在他怀里的姑娘眼尖手快,一把抄起来,于是她的姐妹便挣着抢着与她闹到门口。在身侧的一位从他大腿上爬过去,感想是挺轻、挺硌,可能为了维持体型不敢吃几顿饱饭。
“说。”
他架在沙发背上的手支起太阳穴,不耐烦的语气颇有一种“准奏”的气势。
梳着中分的男人将帽子放到桌边,略微欠身致意,然后坐在了他对面的软椅上。他的一举一动都让羿昭辰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反感。倒不至于厌恶,何况对方还没说几句话。可能是那恍若步入中年的神态、那过于古朴的着装审美、那有些端着的细微动作。太过拿捏,又不至于做作,让二十多年前几位私塾先生的脸不受控制地从昭辰脑海浮现。
“我是羽乏槐荒·卯月君。”男人平静地说,“我猜您知道我为何找上门来。”
“又是六道无常。”
羿昭辰向前倾身,从怀里取出一根烟,摸出火柴点上,又将火柴盒顺手撇到桌上。卯月君瞥了一眼纸盒上印着似花似火的图样,等待他接下来的发言。
直到羿昭辰叹息般缓缓吐出一团烟雾时,他才又说一句:
“那你猜错了,我不知道。”
“不,您知道的。不久前,您利用无寐香,参与了和其他星徒以及六道无常的会谈。”
羿昭辰摊开一只手,指间还夹着烟。
“所以?说老实话,我也是被羿晖安拉过去的,一开始根本没有察觉是在做梦……我就说这群妖魔鬼怪,怎么可能和平地共处一室。不过,我不记得你位列其中。”
“是的。您在会议中应当也知道了,香是由天玑卿提供的,尽管他本人在后期也并不出席。我们其他无常,亦要如过往那般奔波于各地。因为一些原因,人间的灵潮衰减,我们也不再如很久以前那样忙碌,因而在曜州发生聚集,也不必担忧他地人手不足。但同样的,失去了最合适的捷径,我们的交通也和寻常人一样,变得麻烦起来。所以打听您的位置,也费了我和同僚不少心思。”
“你不用跟我说那么多有的没的,听不懂。你到底找我干什么?”
羿昭辰磕掉烟灰,重新向后靠去,把不耐烦写在脸上。
“每位星徒都有六道无常左右。您应该还记得,有几位星徒总是缺席。”
“哪儿来的总是,我就去过一次。是天玑卿、天权卿、天枢卿和瑶光卿吧。天玑卿和天权卿,不是由莺月君和水无君代理吗?虽然莺月君并不认同。瑶光卿·忱星,从来没见她出现在曜州过。我记得他们提了一嘴,这个女人总是独来独往,没人见过。”
“是的。桂央月见·叶月君与她的关系还算称得上融洽,我们其他人也很难见她。”
“所以……到底和我有什么关系?你说了半天,重点到底是什么?”羿昭辰将烟头狠狠掐灭,“告诉你,我的心情已经很不愉快了。原本我自己快梳理清楚的信息,羿晖安突然一股脑倒给我,还一副觉得这一切理所应当一样,甚至连点施舍情报的意思都没有。她到底凭什么?如果你和她一样,只是来扯这些有的没的来羞辱我,那你最好趁我发火前滚蛋。”
卯月君的神情有些困惑。他确实不太清楚,羿昭辰的火气究竟从何而来。从道理上,大概能推论出,是因为自己长期的努力在别人眼里只是常识,信息共享的那一刻也仅感到莫大的空虚而非喜悦。但,卯月君自己是无法理解那些情感的。可能和他不完全属于人类有关。
“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好吧,我再尝试一下。星徒的身边,都有六道无常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而如今,我要对您提起的也并非上述几人,而是天枢卿。”
羿昭辰微微扶正了镜框。
“天枢卿……有什么问题吗?连此人是谁,我们都无人知晓。更何况,我最初接触到相关的案件时,他本人要么已经死了,要么早就隐姓埋名,甚至逃离了曜州。”
“您要知道,星徒从来不是特定的人。砗磲是有些特殊的法器,因为它经过加工,早已四分五裂。同样破损的还有蓝珀,但主体并未被完全摧毁,只是功能受到一些影响。而砗磲沿着金丝,被平等地分割为十三个部分。现如今,它散落曜州各地。”
“关我屁事。”
“是否与您有关,不如您再仔细想想。”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从……梦里偷来的?”
说罢,羿昭辰的手中多出了一枚洁白光滑的砗磲珠来。
他自到达案发现场的第一天,便发现了这小东西。那时候,证物处收集了几颗,但这一枚是他自己找到的,他悄悄藏了起来。当时在场的,也只有他一人知道这是什么,重要性如何。他暗中关注已久,第一时间抓住机会,准备从这件事入手法器的案子。但羿晖安未免过于敏锐,连夜将行政科的白科长拉来,而将他支走。
他很快断了这唯一的线索。正当他苦恼于如何介入星徒间的事宜时,她羿晖安反而以家人的借口开诚布公了。他会觉得愤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不,梦境的权能属于莺月君。六道无常未必所有的事都互通有无。何况,梦境的信息也是具备欺骗性的,时常也需要与现世核实。六道无常有其他的方法,追寻法器的持有者。”
“你的意思该不会是,现在的天枢卿,是我?”
羿昭辰实在觉得不可思议。他并不觉得喜悦,只觉得混乱、麻烦,并且……充满未知的威胁与挑战。
“并不。这一点,我们也无法确定。法器遭到分割却没有丧失功能,又同时以不同人持有的情况,似乎并非由体积和数量决定。每一个得到砗磲的人,都有走无常密切关注。”
“……有多少人?”
“很抱歉,有多少人、他们是谁,都不是我全然知悉、也不该轻易托出的情报。”
“切。我看走无常和星徒的关系都挺要好,还当你是来帮我一把的。”
“在过去,我的同僚们大多与星徒保持距离,减少干预。毕竟,我们的职责始终只是在一旁看着。但他们基本以子女继承作为主要的传递方式,走无常或多或少会与人类的家族产生联系。不过时间和案例证明,与星徒直接建立正面关系,可以免去许多后续的麻烦。”
“难怪。合着都是蛇鼠一窝。那送走每个死去的人,或者法器被他人凭借暴力掠夺,你们也会伤心、会干预吗?”
“不会。诚然有人会感到悲痛,但漫长的时间能让我们很快从哀伤中走出。不偏袒,不干预是六道无常的基本准则。倘若真有这样的事发生,也会被强制干涉的。”
“干你们这行,还真是得铁石心肠。”羿昭辰冷笑一声,“细想还挺虚伪的。”
“从多数人类的标准而言,您也许是对的。如今您所见到星徒与无常相处融洽的样子,是在不断的试错与选择中汰换出的局面,是数百年来演化的结果——也只符合现下的时代。更遥远的未来,天玑卿也无法知晓。也是有观念不合,或感情干涉,而被无常拉开举例的例子。至于我是否愿意为您的想法提供帮助和情报,取决于我们的理念是否一致。”
“你什么理念?”
“我有自己的答案要追寻。”
羿昭辰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突然有点想念唐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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