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班,梧惠刚走到院儿门口,便见到了熟人的背影。
“玉树……?”
只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前面的女人便猛地回头。果不其然。玉树睁大眼睛,抬起眉,用力地挥了挥手里的花篮。梧惠紧跟上前,随她一起走进了院子。她仔细看了一眼,那竹篮里也并不是装满了花。这是个果篮,几支花插在水果的缝隙之间。
“你怎么会来这儿?”梧惠问她,“来探亲吗?没想到你也有亲戚住在这儿。”
“没有的事。你还不知道吗?有个不遭人待见的医生病了,两天没去上班了。”
“啊?”梧惠一怔,“什、什么病啊?什么时候?”
“昨天不是礼拜一么?我们不见他来。下班时,主任让我来看看,才发现他在家里烧了一天。我要送他去医院,他非不去,说请两天假就好了。今天大伙又让我下班来看看他,拿了点药,还有点慰问品。”
“看来他人缘比我想得好一点。”
“……呵呵,应该也就好那么一点点。”
医生生病了上医院,那感觉说不定跟加班一样。不过,梧惠还真没想到先发烧的人竟然是他。上周末自己冻成那个德行,一觉醒来又生龙活虎,莫非真和欧阳常拉她出去晃,身体得到锻炼了有关?
“我还真不知道。那我跟你一起去看看他吧。”
“好啊。我还以为你们关系这么好,早就知道了。”
“别瞎说,没有的事。”
来到莫惟明门前,碧玉树拍了几下,无人应答。梧惠还想再敲,玉树制止了她,说病人身体不适,行动缓慢是正常的。于是等了老一阵,两人才听到门内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门打开时,莫惟明那一瞬微小的惊讶足以证明,他确实没想到梧惠会出现于此。
“怎么还有你……”
莫惟明的声音比平时虚弱很多。此外,他的面色更加苍白,但脸颊处不自然的红晕仍在。
“……怎么,不欢迎我?”
关切的话还没来得及吐出口就被噎了回去,那梧惠自然再憋不出什么好话。
“没事……进来吧。随便坐。”
说罢,他转过身又往卧室里挪。梧惠替玉树将花果篮放到茶几上,环绕四周,感觉周围依然十分整洁。不过单手擦过桌面儿时,她感到一层很薄很薄的灰。这几天,莫惟明应该确实没精力打扫。
她听到玉树絮絮叨叨地讲着用药,还有生活的注意事项,但没有听到莫惟明的声音。他自己也是医生,道理上,也许不需要玉树讲得那么清楚——她一定是职业病犯了,只是莫惟明懒得反驳。回过头,他双手抱肩,目光游离地倚靠在卧室门口。玉树嘴上说着,拿着两包药在他面前晃悠,像逗孩子似的吸引他的注意。
“你这两天,吃饭了吗?”
梧惠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大概没料到她会这么讲,莫惟明先是一愣,而后欲言又止。玉树像是反应过来,捏着药包的手伸出一根指头,指着他说:
“好啊,你病成这样,居然饭都不吃?还想不想回去上班了?”
“不想……”
细若蚊蝇的哼声带着怨气,梧惠有点想笑。但莫惟明随即抬高音量,对碧护士说:
“幸好你来了,我正巧想吃街口的云吞面。帮我盛一碗上来,我将感激不尽。”
“他家生意好得很,正赶上晚饭,未必排得上呢。”梧惠接话说,“要不我们帮你做点得了?你家还有什么屯着的菜么?”
莫惟明义正辞严地拒绝了。
“不。我的心情和我的体力都不足够支撑我打扫厨房。”
“我们帮你扫了呗?”
“我信不过你们。”
“……”
碧玉树翻了个白眼,故意大声地叹了口气:“唉!真是伺候祖宗来了。算了,难得你恢复食欲,想吃点东西。看你今天状态稍微好些,我也就放心了,明天给大伙儿也有个交代。今天我去帮你买一趟,顺便带点饼子,你白天可一定要吃哦。”
“谢谢你,你真是个善良的人。”
碧玉树出门前瞪他一眼,知道他夸人从来功利。但现在和病人置气可没什么意思。
她前脚离了屋子,莫惟明整个人突然软下来,靠着门框的后背缓缓下滑。梧惠吓一跳,绕过茶几想拉起他,但实在拉扯不动。她将手放到莫惟明的额头,发觉温度比想得更烫。
“你该不会从昨天一直反复烧到现在?怎么会这么严重……”
莫惟明一手扒住门框,强撑着站起来,转身走进卧室。他随手扒下眼镜,顺势一头栽在床上,死了一样不动弹。
“你……当真不打紧?我帮你烧点水,先把药吃上?”
“还有……冰毛巾……”他闷闷的声音从被褥里传来。
“好,好。你赶紧把被子盖上再说。”
也不知他到底是怎么了。感觉有日子没见,一个医生也能把自己搞得病殃殃的。梧惠摇着头,将热水壶架到炉子上,转身去盥洗室拿毛巾。架子上有两个毛巾,看着都算干净。她随便抽了一条,浸在水里,觉得不够凉。
梧惠突然想起,在他的客厅,似乎是有一个木质的小冰柜。如果里面还有冰,那她可以将第二条毛巾预存进去。于是她走过去,掀开盖子,想检查里面的冰有没有融尽。
刚掀开盖子,里面散出淡淡的凉意。里面没有什么食品,但一个小盒子引起了她的注意。好奇心驱使她掀开查看,但是,她克制住了。
因为里面放了什么,梧惠已猜得八九不离十——无非是上次在绯夜湾,从虎口夺回来的东西。她想起来,自己最早在莫惟明家做客时,他就不让自己碰这个柜子。
不碰就不碰,谁稀罕似的?
她将烧好的热水倒进杯中,又拿着拧好的毛巾走回卧室。莫惟明端端正正地躺在床上,眼镜摆在床头柜。梧惠暗想,若是把这床白被子再往上一拉,玉树回来非晕过去不可。
但她没有。梧惠想,自己也真是一个善良的人。
将毛巾糊在患者的额头上,她往床边一坐,开始用从茶几顺来的刀削顺来的苹果。她用审犯人似的语气说:
“现在总能告诉我了吧?大热天,你怎么搞的?掉河里了么?”
“若是那样,倒还好了。”莫惟明懒得转头,只是斜眼望过来,“我猜我受了刺激。”
“受了刺激?”
梧惠停下手。真不敢想,到底是怎么样的刺激,能影响到他的健康。
莫惟明又看了一眼卧室门,像是确定玉树一时半会不会回来。良久,他以虚弱的、谨慎的语气慢慢地说:
“我还是觉得,那些法器啊,星徒啊……那些——破事,我是得参与的。”
“……你是真发烧了。”
确认自己没有听错,梧惠抽出手,贴心地将他的被角掖了掖。
“周末,我是夜班,唐先生来医院找我……带着一些,我父亲的,项目资料。”
这一刻,梧惠手上的小刀又顿在苹果上。她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你该不会,就凭这些改了主意吧……”
“你不知道那些意味着什么。”
“你冷静一点。我是说,就凭他给你准备的材料,你就想成为星徒,是不是太、太欠考虑了?反正我个人一直不太相信他。”梧惠愣愣地看着水果刀表面的反光,“而且,他代表的是警察厅的立场吧?厅长是什么人?开阳卿。这么多天了,你就没想过,他们是故意引你上套的?虽然目的并不明确,可——”
莫惟明努力摇了摇头,半长不长的头发在枕上更缭乱了。
“我何尝没有想过。但那些资料,那些数据,绝对不可能是伪造的。这说明,他们手上确实有着比我想的更多的信息。不过,从他的态度判断,是想劝我同他们合作,从别处拿到更多情报。而且你误会了,我没有说去做什么星徒……我只是不得不参与这些事。”
大概是看到他病弱的样子,梧惠意识到,虽然这人平日总是介于靠谱与不靠谱之间,但他并非有着上天入地的能耐。说到底,他也只是个普通人,会饿会病的那种普通人。
普通人怎么能拿命去冒险呢?
“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再考虑一下。”沉默了许久,梧惠说,“你甚至会因为这些信息生病……我知道,可能是一时的刺激,但,至少等你恢复健康以后,清醒的时候,再多考虑考虑。退一步讲,就算你不配合他们,他们又能如何,你又会损失什么?是吧……”
莫惟明紧闭双唇,不再说话。但他的眼睛还怔怔地张着,不甘地望着天花板。梧惠捏着削好的苹果,也不吱声。她想起那个与莫惟明和莺月君见面的梦,和梦里的红色果实。
莫惟明终于又开了口。
“你不支持我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梧惠叹了口气,“我是说……好吧。既然是你的家事,你愿意就好了。我只是怕你……”
怕你后悔。话还没说出口,玉树便带着饭上来了,还捎了梧惠的那份。之后莫惟明不再说话,闭了眼,俨然一副睡着的模样。两人留下他的饭便走了。一同被防蝇网罩住的,还有那个削好的苹果。
送走玉树,回到自己的楼层,梧惠看了一眼向上的楼梯,轻叹一声,转动了钥匙。
开灯的瞬间,她的目光与身躯因震惊而凝滞。
家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熟悉又惊惶的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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