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梧惠应该再睡一会,但她怎么都睡不着了。
躺在床上,她如芒在背。连她自己都知道,刚才的说法太站不住脚,并且自己的表现肯定也是漏洞百出。不惹人生疑是不可能的,她必须再找莫惟明核对一下。也不知这么早,他起床了没有,毕竟昨天累成那样……
警察厅的人应该已经离开了。思前想后,梧惠从床上打了个挺,简单洗漱了一下,上楼找人“串供”去了。
咚咚咚。
“醒了吗?”
咚咚咚。
果然还在睡吗……看来只能下午再——
吱呀一声,莫惟明推开了门。梧惠刚转身没走两步,连忙回来。
“太好了,你醒着。我跟你说,刚才——哎你干什么!”
莫惟明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将她捞进门,又“啪”一下将门摔上。他双手抓住梧惠的双臂,力道不受控制,几乎要将她举起来。
“你来得正好!你听我说,我——”
“疼疼疼疼疼疼!”
“噢,不好意思。”
梧惠疼得龇牙咧嘴。莫惟明松开手,她脚下竟涌起一股“重回地面”的错觉。再看莫惟明的脸色,不像是刚醒,更像是一宿没睡。他常驻于脸上的眼圈好像更深了,但表情处于一种近乎亢奋的状态。这让她感觉有点奇怪,也有点……有点吓人。
“听我说,听我说,”他一手哆嗦地推回眼镜,一手伸出一根指头,“我弄明白了。”
“好好好,你说,你说。你弄明白什么了?”
“他的猜想——猜想的逻辑。”
梧惠完全没听懂。
“什么逻辑?谁的猜想?你不妨把话说清楚一点……”
莫惟明看着她,凭空比划两下,觉得有些困难。他又一把抓住梧惠的小臂往房间里拖。那架势简直让梧惠觉得,倘若目的地是厨房,那她一定要被做成菜了。
“你看!”
他双手向写字台的方向示意。梧惠一眼望过去,桌上乱糟糟的,铺满了稿纸。还摞了很多书。桌面与地上零散地落着几个纸团,有的纸团又被重新展开,皱巴巴的。再凑近些,她看到有些字迹是钢笔,但因为太过用力而刺穿了多处,上面一层的纸上便多是铅笔字了。墨迹、笔屑、橡皮渣到处都是。墨瓶的盖子没有拧上。天已经亮了,但台灯并没有关。
“你……”
梧惠拿起离自己最近的一张,上面是她看不懂的公式。但好像不全是数字和字母,还有很多她不认识的符号。有不少生僻字,笔画要么太复杂,要么太简单。
“不是这张,”莫惟明将纸猛地抽走,“是这张……不对,也不是。算了——”
“嘶。”
微小的痛觉让梧惠倒吸冷气。虎口处的刺痛感十分明显,她握住掌心,稍做挤压,便有一道细细的血丝泛了上来。好在不是很深。
“对不起,呃,我,给你纸。”
莫惟明又去抓来桌面上的草纸,但每一张都擦过钢笔头,留下墨痕。梧惠皱着眉,将虎口放到嘴边,含糊地说:
“算了算了,没多大点事。还是说说你本来要讲什么吧……”
“好吧……妈的,哪儿去了。”莫惟明短促地叹口气,“算了,我口述。你知道的吧?很多宗教都认为人有灵魂。你出事的这次,说是丢了魂。但这是个笼统的说法,他们也说了——其实是魄。多数宗教,主要是道教,认为,人,有三魂七魄。这个你可以理解吗?”
“当、当然可以了?”梧惠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只是现在学堂不太讲这个。不同科目的老师有不同想法,越是新潮的,越不相信灵魂的存在。他们认为人体只有物质和意识。不过老一辈还是很多人相信魂魄是存在的。”
“很好,很好。他们说的也对——都对。物质就是肉体,是有形的,而意识无形。意识和灵魂有关系,在很早以前,人们认为意识是精元、元神、元灵什么的。再加上魂魄和躯壳,构成完整的、健康的人。这就是最初的三位一体论,在西方的宗教文化里也有这种说法。”
莫惟明随手拍了拍桌面上的书。它是书堆最上面的一本,很厚,写满密密麻麻的洋文。
“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而是更细化的。我们只说灵魂。常说的万物有灵,指的灵未必是灵魂,而是一种‘意识’,也就是说元灵那一类的存在。其实它们可能是与灵魂本身有交叉的。现在,我们来细说‘魂’这个字。古往今来的不同说法中,对三魂有不同的称呼。最常用的说法,是天魂、地魂、人魂。如字面意思,天地人,对应着天界、地府、人间,也正是六道之中的三道:天道、地狱道、人道。其他的说法,还有,还有……”
他找出两本书,翻到折页的部分推到梧惠面前,上面用笔画了波浪线。
“胎光、爽灵、幽精;真魂、思魂、意魂;阳神、阴神、元神;主魂、识魂、生魂……你注意到了吗?有的用词,如今有其他的意思——有些作为广义理解,有些则是狭义。这正是因为人们的认知过程,和能力,是处于缓慢探索中的。不过我个人喜欢第一个说法,好做解释。我们暂时采用最开始的称呼……”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困倦的眼中却泛起难以言喻的光泽,好像阴暗的沼泽探出花苞,有种异样的生机。一切生命力都是建立在幽暗的腐殖质上,这样的道理。梧惠在想,自己认识他这么久,从来没有一次见他这样过。
也许有过,但这么显著是第一次。
“不论哪种称呼,不论信仰这些的、那时候的人们,认为它们分别与什么有关,其中一点基本是不变的——那便是它们的‘位置’。一般来说,三魂并不都在人体内,只有人魂,也就是命魂附着人身。如果命魂离体,就会死。天地二魂又被称为‘身外身’,它们既能依附肉身显化万象,也能脱离肉身自由存在。有时候,你回想一些事,或在梦里,可能会出现第三人的视角,对吧?虽然想的是自己之所见,却能看到自己的身影。那可能就是身外化身之所见,将画面反馈到你的记忆里。”
到这里,梧惠还能听懂。她点点头,等莫惟明咽口唾沫,继续说下去。
“一个人也可能有两魂附体,这便是过往许多修行者们所追求的境地,三魂相合则是他们的至高目标。当然,这是人活着的时候,活着相合才算作炼成了。在人死后,常说的因果业报,其影响就体现在这里:善业重者,命魂与天魂相合,地魂随之升迁,投胎去往三善道;恶业重者,命魂与地魂相合,天魂随之沉降,投胎到三恶道去。业障重者,还要先受刑以净罪孽。所以在过去也有人认为,三魂是有善恶之分的。他们定义天魂为善,地魂为恶,人魂、命魂是半善半恶……不过这种论调也很武断便是了。”
“你说的确实好像宗教神学才会提到的事……可,你研究的——我是说你父亲研究的,就是这些吗?他不是有很多实质性的成果么?我感觉不止这些玄而又玄的东西。”
“当然不止!”莫惟明抬高了声音,“这只是理论。古往今来,这些说法都接近答案,但不完全是答案。每种说法都有不准确的地方。我的父亲……沿着这条路,不断地试图靠近那个最准确的答案。在这个过程中,也在预设假说成立的基础上,取得很多成绩。但你晕倒的事,与三魂七魄的魄有关。七魄的说法更多,我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准确的资料,回头我要到市中心的图书馆去看看……”
梧惠挠了挠头。
“所以我之前晕过去,是因为一缕魄离开了身体?”
“是的。我的父亲不仅证实了七魄的存在,还探究了它们具体的影响。这些是我从唐鸩——也许该说是皋月君那里顺来的信息。”
莫惟明快速翻过一本书,从里面取出夹着的一张纸。梧惠一眼就知道为什么它被保存得很谨慎了。那张纸颜色泛黄,像是被茶水浸泡过。而且莫惟明把它捏在手里,显得很脆。它弯折的缝隙很软,稍微用力就会断裂。
他谨慎地将它平铺在桌面上。梧惠看到,上面画了一个人的轮廓,有许多点,就好像是人的穴位。也有很多圈,圈的是人体应有的器官。每个圆圈都拉了一条线出来,在体外的空白处写了字。但字迹很淡,很模糊,梧惠看不清楚。
“七魄主要影响的是人的肉身,也就与所谓精元、元灵什么的有关——不严谨地说可以当作是意识的一种。七魄与人体的健康息息相关。三魂七魄失了过半,人就会有生命危险。七魄散尽,命魂则离身,这个人也便死透了。在不同的说法里,七魄可能与七个脏器有关,可能与七种情绪有关,可能与七种德行有关……它们具体如何关联,又如何相互作用,我暂不得解——但也许我父亲已经知道了。”
“你这么说,我好像明白了。”梧惠说,“所以按照这个说法,三魂的强弱比重决定了人的品性,七魄则影响身体健康与精神意志。感觉是这样?”
“天才。”
莫惟明双手狠狠地拍到她的肩膀上。她觉得自己的脚往地板里陷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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