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灵」
“呵呵。”老鸨皮笑肉不笑地意思了两声,叫侍女把盘子端走,“这边坐的爷哪个不是来见芸芸的?您得有底子买画儿才行。”
说着手一摊等着。
杨烟知趣地从怀中摸出一枚五十两银锭放她手里:“劳烦妈妈,我只想见芸芸一面聊聊天。”
老鸨拿起银子瞅了瞅,猜测这也是个有钱的纨绔,只笑了笑,回身便走。
“哥哥,你给她这么多钱做什么?”李年儿看到那么大块银子眼睛都直了,“你又不能当真睡姑娘,还不是白瞎。”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么,不给银子她高低得给咱们撵走。”杨烟端起茶碗呷了一口,摇了摇扇子。
老鸨很快折身回来,牵来个姑娘按到杨烟身侧坐定:“这姑娘新来的,叫‘水灵’,叫她陪小官人喝一杯。”
杨烟抬眸一瞅,瞳孔顿时放大,但转瞬松弛下来,折扇倏然合起在手中拍了一下:
“成,‘芸芸’即是众生,众生也是‘芸芸’。劳烦妈妈操心,备些菜肴酒水。先叫水灵陪本公子,等我买了画,再找芸芸。”
挺会给自己找补。
老鸨歪嘴讥讽一笑,也不说什么,命人去上菜,又捏了下水灵的腰:“小蹄子,头回陪客放机灵着点,有人可盯着你呢。”
还是头回?杨烟歪头瞅了姑娘一眼,思忖。
而四周的确数名打手在转悠,监督花娘小姐的陪客。
水灵眼睛一瞪,鼻子抽了抽就要落泪,但老鸨早就摇着身子去别处张罗了。
一条叠好的帕子递到她面前。
“琳琅姑娘,你怎么来这儿了?”杨烟终于开口问。
——
冷玉笙绕到宫殿后边花园,坐在池塘边草地上看着水发呆。
塘里蛙声酣唱正紧,一颗石子倏然越过视线投过来,“扑通”一声没进水里。
“你在这儿干嘛?”头顶传来清脆询问。
冷玉笙翻了翻眼皮:“晏姑娘不宴席上吃酒,怎么寻到这儿来了?”
他知道她是谁!
晏思兰扬眉笑了:“我娘都给气走了,我在那儿受窝囊气做甚?不如出来散散心。”
“再说……谁寻你了?只是恰巧路过嘛。”
她吐了吐舌头,原地转了一圈,等着对方回应一声,冷玉笙却一直沉默着。
气氛有些尴尬,晏思兰又“咳”了下:“刚刚还是谢谢你——谢谢殿下!否则真给那娘娘打了,我爹又得操心着送礼赔罪。”
“但她在说你不好哎,你就一点儿不生气?”她索性蹲到他身边。
“你叫本王说实话么?”冷玉笙忽地问,声线平淡。
“嗯?”晏思兰抬眸看他。
“其实,本王都不知道她到底是谁……”他扯了扯嘴角,抿出一个笑,“我这人脸盲得很。”
他的确不知道,父亲的嫔妃似乎都长一个样,认识一次下回又不记得了。
自然他也并不关心父亲有多少个女人。
可借着一旁的石灯烛光,晏思兰竟看得有些痴了,小王爷笑起来也太好看了吧,和不笑时冷冷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而且……而且他说他脸盲,却记得她。
“我的天!”似要掩饰什么,晏思兰立刻捂着嘴跟着笑起来,“枉她一直把自己当棵葱看。”
“所以,这位姑娘,坏人跟你计较时,你就该看淡些,别上他们的当。你不在意了,任何人便都伤不了你。”
冷玉笙淡淡说了一句,又沉默了,继续盯着湖面走神。
晏思兰却听心里去了,他在安慰她啊。
“韩泠,你真是个好人。”她不敢再看他,也将面庞转向湖面,却不想用敬称。
此刻月亮还未升起,只有漫天繁星,可她觉得夜色很美。
冷玉笙眉头皱了皱,他不喜欢别人叫他“韩泠”,这个姓氏让他讨厌。
“……听说你已经有了心仪女子?”晏思兰窝在心里许久的话终于问了出来,她是希望他摇摇头否认的。
可冷玉笙的眉头松了开,点了点头:“唔,我们就快成婚了。”
晏思兰立刻浑身僵硬,发觉自己的唇角有些颤抖。
“怎么又只能是妾室么……”喃喃一声。
冷玉笙转头望了她一眼,觉出这个姑娘情绪不对。
眼见着她竟站起身,一步步往池塘里走。
“喂!” 他拽住她,给她提到草坡上的连廊,“晏姑娘,你随行的人呢?叫他们送你回府。”
晏思兰恍然转醒,踉跄了两步,笑道:“我好着呢,祝你和你的心上人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啥嘛?冷玉笙费解,这种话不是得说给要成婚的太子么,怎么逮着他就祝福起来了。
但终究是好话,哪有拂人心意的道理。
他笑着作揖:“多谢姑娘吉言。深宫曲折,你一个人不安全,本王陪你去找随从?”
晏思兰摆了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走。”
但转身就碰到一根廊柱上。
冷玉笙笑了笑,还是跟了上来,却怀着种歉疚的心情。
他好像从来没陪杨烟走过夜路。
官宦家的姑娘,在家有父母宠爱,有丫鬟侍从跟随照应,才能养出这样恣意又单纯的性子,像精心喂养的金丝雀,美好而脆弱。
别人一句话就能将她的世界淋湿。
而他的姑娘,却是在风里雨里挣扎着努力长出的羽翼,是不会为别人的意志消磨的。
他跟在晏思兰身后五步远,看着她一会儿蹦跳着,一会儿又收敛了稳当地挪,一直将她送到正阳宫宫门口。
看着她被宫外蹲候的府中小厮和侍女接到,再被内侍引着出宫。
一路无话,晏思兰却能听到自己心如擂鼓的惊跳。
她见过的世家公子也无数,大多数怕她爹,也怕她,小部分将她当兄弟看,跟她一起野。
还没有什么人真正把她当个女孩子看待,因担心她的安全而在夜里陪她走路。
平平淡淡的景致也因身后安稳的脚步声而变得美好。
即使,这脚步声不能长远地属于她。
而返回来时,冷玉笙的步子变得轻快,仰头很快寻到了北边的天极星。
那个姑娘也在同样想着他吗?他在心底叩问星空。
而像回答他的话一般,空中即刻炸开一朵烟花,接二连三地又有五彩光焰亮起。
焰火也连放三日,这是第一天。
他的瞳仁被光芒映照,恍惚忆起七里县的上元节。
可惜,上回和这回,他都不在她身边。但却知晓,此刻她应该也在同一片天空下,遥望着盛放的花束吧。
——
“公子认错人了。”水灵很快平复好情绪,推开手帕并否认。
眼神里是惯常的不屑一顾。
可不仅眉眼、身形,连声音都一模一样,明明就是张万宁的贴身丫头,怎么非说自己不是?
杨烟一瞬了然,以琳琅骄傲的性子,怎能坦诚自己出了张家后落了风尘?
“水灵姑娘,甭管你是谁,也得给本公子斟杯酒吧,旁人可看着呢。”杨烟把扇子放到一旁。
桌上已经摆好菜肴和酒,她端起酒杯举到水灵面前。
水灵别过脸不去看她,只执壶往杯中倒酒。
杨烟却霍然伸手却将她拽到怀里,酒壶跌落,下一瞬却仿佛被定在半空。
杨烟一边搂住女子,一边不慌不忙地将杯举到壶嘴下,酒壶在空中自动歪身向杯中倒满酒液,又慢慢挪动着自己回到桌上。
李年儿本在认真啃一个鸡翅膀,这会儿惊得直合不拢嘴。
连周边的人的目光不经意间也被吸引过来:“这位小兄弟还会耍把戏?”
“雕虫小技,博红颜一笑而已。”杨烟拿酒杯附到水灵唇边,浅笑,“姑娘舔一口,剩下的我干了。”
水灵脸色臊得通红,还是倔强地撇过头去。
仍然一副不爱搭理她的样子。
旁侧男人跟着起哄:“小娘子不懂事了,男人花钱不就图个乐子,快嘴对嘴噙杯喝一个!”
而一直转悠的打手已经向她们走过来,怕新来的小姐逃跑或者不会伺候人,盯得很紧。
杨烟靠近她低声道:“有人看着呢,你陪我演一演么。”
水灵双眼含了眼泪,只得认输,轻轻抿了一口酒。
杨烟却眉眼含笑地将杯中酒喝掉:“本公子高兴,赏水灵姑娘。”
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塞进了水灵水蓝色的抹胸里,旁边打手才退了远。
一行眼泪从眼角落了下来,杨烟附耳问:“琳琅,柔儿到底容不下你吗?”
女子终于不装了,摇了摇头:“是公子,娶妻以后,他不要我了。”
张万宁不要她了?
杨烟抚着她的头发叹了口气:“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什么意思?”琳琅抬起了头。
“就是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骗了女子抬抬屁股就走。可女孩儿呢,只能独自神伤。”李年儿往肚中灌了碗水,抢答,这诗李秀才教过她。
“谁说不是呢?可恶的臭男人。”琳琅恶狠狠道,“杨公子,我与张万宁势不两立!”
所以,她为了报复张万宁,不惜糟蹋自己?
可……
杨烟心神飘了远,张万宁不是这种人啊,即使容不得她,也会给她安顿好,贴银子好生嫁了。毕竟好些年的情分,怎么可能叫她一人流落京城?
但她还是垂眸笑了笑,松开手叫琳琅坐好,唤她:“水灵,你就陪我喝两杯吧。”
“公子,你来这边做什么?”琳琅又倒了一杯酒捧给她。
“来见娄芸芸嘛,来这的不都是为她?”
“说别人我信,说你,我可不信。”琳琅睫毛挑了挑。
杨烟摸了摸头,讪笑:“果然骗不了你呢,说实话,我是来找眉山公子的。但眉山公子据说叫娄芸芸藏起来了,不得先找她?”
“姑娘可知如何找眉山公子?”她向琳琅脸上凑了凑。
琳琅嫌弃地躲闪,眼神中却莫名起了惊惶:“没,没见过,不知道。”
“哦。”杨烟退了回来,也不多言,只道,“那还是得先买了那幅画。”
-
吉时已至,看台上鼓乐齐齐奏起,将众人目光吸引走,两名装扮娇艳的花娘持了卷轴走到台前。
丹青竞价开始了,看客们睁大了眼睛。
只因,每次主持竞价的,都是娄芸芸本人。
吃不着肉的,花钱喝口汤,连汤都喝不上的,皆在等着闻闻香味。
而人尚未至,歌声先闻。
先是冰冰凉凉一段芦管,抚平人夏夜燥热的心事,琵琶筝弦随之清亮而出。
台上燃了薰笼,烟雾缭绕,杨烟辨出是唤作“南朝遗梦”的合香。
红黄二色纱帘笼着的楼梯上传来缥缈婉转歌声:“玉貌香腮天赋与,清姿不假铅华。素芳寻在五陵家……”
一个婀娜身影由远及近渐渐清晰起来。
此刻东北方天空刚好焰火腾起,却被层层楼阁遮蔽,只在惟春阁上空露出一角。
歌声遮住了遥远的混沌声响,朦胧人影也夺走了本应属于烟花的光彩。
人人只屏息等待帘帷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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