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康宫焦灼的气氛直到王钦带着太医赶到,才渐渐缓解下来。
这次来的太医是个新面孔,齐汝因为给阿箬把平安脉被杖毙了。
王钦只能把太医院副院使黄元御请来,黄元御能做到副院使自然是有些真功夫在身的。
他知道今日情况复杂,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前来,因此一进寿康宫他倒头就拜:
“臣参见皇上,太后…”
弘历懒得听他废话,不等他拜完就道:
“少说废话,先看看你身前的黑色药丸是些什么东西。”
黄元御也不矫情,皇上让干嘛就干嘛。
弘历话音刚落他就利索捡起地上的药丸子,用拇指和食指轻轻碾碎,放在鼻下轻嗅,很快便得出结论:
“皇上,以微臣来看,此物应是零陵香,这东西最早出自西南。
女子若长期佩戴,有娠者可断胎气,无娠者久难成孕。”
弘历神色阴沉的听完黄元御的结论,随即拉住阿箬的手,又对黄元御道:
“把脉!”
黄元御立即上前,给阿箬探脉,好在阿箬受影响并不深,黄元御顿时松了口气:
“皇上,这位娘娘受零陵香损害不深,微臣开一方子,只要娘娘按时喝,快则半年,慢则一年,娘娘就能有孕信。”
黄元御此话一出,刚刚一直紧绷着的弘历,这才渐渐松弛下来。
看着皇上霎时缓和下来的神色,褚英心中更加忐忑不安。
箬福晋受害不深,皇上还会追究富察琅嬅的错处吗?
大庭广众之下,弘历并未厚此薄彼,黄元御给阿箬诊完脉后,他又示意黄元御给高曦月也查了一下。
众人见皇上周身的阴寒之气渐渐消退,一直悬着的心也都慢慢平静下来。
就连富察琅嬅仿佛都看到了一丝生机,可惜这丝生机转眼即逝。
“去查,零陵香这东西是谁最先搜集,又是如何送进朕潜邸中的!”
弘历说此话时,一直低头看着手中的玉扳指,王钦便知道这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因此继续老神在在站在一旁,反倒是王钦身边的一个小太监闻言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富察琅嬅闻言彻底瘫倒在地,不行,不能查,她在内心大喊。
不能查!如果查下去,额娘岂不是要受她连累。
想到这,富察琅嬅手忙脚乱跪到弘历身边,哭喊道:
“皇上,臣妾认罪,此事是臣妾一人所为,求皇上不要再查了,臣妾一人做事一人当。
求皇上看在臣妾嫁入王府以来,兢兢业业为您打理王府的份上,降罪臣妾一人,不要再连累她人了。”
琅嬅凄厉的哭诉丝毫没能让弘历动容,他神色平静的看着琅嬅,良久才问道:
“自你嫁入王府以来,朕可曾对不住你?”
富察琅嬅泪眼朦胧,她仰头看着高高在上的皇上,直到此时此刻,他依旧神色平静,样貌俊美,端坐上首,犹如神只。
对于她的哭求,他没有心疼可怜,亦没有鄙夷不屑。
他看自己的眼神,仿佛她们不是夫妻,而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从来都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
他在问她,自嫁入王府以来,他可有什么对不住她的。
其实,以如今世间的规矩来说,没有的。
在这个男子合法纳妾的时代,他除了宠爱他喜欢的妾室,其他的,他的确没什么对不住自己的。
这六年来,他真的如他新婚时对她所说的那样,尊重自己,信任自己。
哪怕让这世上最重规矩的士大夫来评判他对她的所作所为,也没人能说出他有什么不对。
他是宠妾,可从未灭妻,但是,也仅限于此。
他从不曾用看索绰伦氏那样的眼神看过自己。
他也从未用对索绰伦氏说话的语气跟自己说过话。
在她面前,他是平和的,是矜贵的,也是虚假的,他真正的心意何曾有过一丝展现在她眼前。
只有在索绰伦氏面前,他才像是活着的,他会笑,会气,会无奈,甚至会如孩童一般,对索绰伦氏撒娇。
她只不过是这世间最普通的女子,她渴望得到夫君的真心。
看到深爱的夫君满心满眼都是别的女子,她如何不妒,不忌,不惶恐?
一个女人一旦有了妒忌,有了惶恐,又如何不行差踏错?
她已经没有了夫君的真心,她只想保住正妻的位置。
所以她渴望生下嫡长子,她有什么错?
如果王爷对自己像对索绰伦氏一样,她又怎会千方百计,做下那些脏事?
眼下,她即将跌落尘埃,而他依旧高高在上。
他何其残忍,可他半分也不自知。
看着皇上居高临下,毫不在意她的模样,富察琅嬅突然觉得委屈,觉得愤怒,觉得不甘。
她直直的盯着皇上,然后缓缓跪直了身体,接着用手擦干脸上的泪水,突然轻笑了一声道:
“皇上,你居然会问出这样的话,可见是真心认为,我们夫妻之间,你没什么对不住我的。
自从我嫁给你以后,你给了我掌家之权,给了我一个福晋该有的体面。
你也信任我,倚重我,按这世间规矩礼法来说,你是没什么对不住我的。
可除此之外呢?皇上,你可还记得,我不止是你的福晋,我也是你的妻子啊。
我只配得到冰冷的权利,不配拥有你的一丝真心吗?
皇上,你没有对不住我,因为世间规矩礼法如此。
可世间规矩礼法就一定是对的吗?
这世上的规矩本就不公!它要求女子从一而终,男子却可以三妻四妾。
所以哪怕你百般宠爱索绰伦氏,冷待我,我也只能生生受着。
不能喊冤,不能诉委屈,不能说你有什么不对。
现在你又堂而皇之的问我,可有什么对不住我?
皇上,世间最狠莫过诛心,你问我这样的话,就是在诛我的心!
皇上,我也是活生生的人啊,我也会怨,会恨,会嫉妒。
可这世上的规矩偏要泯灭我的人性,它告诉我不可以怨,不可以恨,不可以嫉妒。
我若真能没有这些情绪,早就断绝七情六欲成仙成佛了,谁还在这人间地狱苦苦挣扎!
皇上,你偏宠妾室,只因你没有彻底冷落我,隔三差五扔了点残羹冷炙给我,现在便可光明正大的问我,可有什么对不住我!
皇上,你对不住我!因为我对你一腔真心,你对我虚情假意。
皇上,你对不住我!因为我对你全心全意,你对我视若无睹。
皇上,你对不住我!你娶了我,却不真心爱我。
我富察琅嬅难道不配一个真心待我的夫君吗?
是,我是害了高氏和索绰伦氏,我也害了富察褚英,她说的没错,一切都是我做的!
但真正导致这一切的,却是皇上你自己,是你忽视我,是你冷待我。
是你让我眼睁睁的看着你对索绰伦氏百般偏爱,所以我才惶恐,才不安,才筑下大错。
索绰伦氏、富察氏、高氏,他们有今日的下场,我只是从犯,皇上,你才是主谋!”
富察琅嬅本该乞求,该认错,该拼尽一切,不顾尊严。
就算保不住自己正妻的位置,也要保住富察一族不受连累。
可她突然就不想了,凭什么呢?凭什么永远要她委曲求全?
富察一族也好,皇上也好,他们从来都没公平公正的对待过自己!
自己是做错了事,可促使自己走到这一步的,难道不是皇上和富察氏吗?
凭什么最后所有错误要她一个人背?凭什么她的委屈没有一个人看到?
所以富察琅嬅突然间就不想忍了,就算她最后的下场是付出生命,她也大声说出自己的委屈。
她是活生生的人,不是莲台上的菩萨,她有需求,有渴望,有欲望,她是富察琅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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