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句大不敬的话,当年,她对皇祖父,着实有那么些怨念在。

    一个是她以为是皇祖父下的缠足令。

    另一个是宫里那些可怜的女人。

    皇祖父死的时候殉了一批,公爹死的时候也殉了一批,后面朱高炽,自己儿子——

    一批一批鲜活的女人,挂在那高高的梁柱下,挣扎哭喊着到最后香消玉殒。

    然后宫里迎来新主人,又开始选秀,就这样一代一代的。

    明明以前那些惊艳绝伦朝代,像唐朝或是宋朝都没有这种殉葬的事。

    皇祖父没有学唐朝也没有学宋朝,倒是学了前元那些糟污。

    前元的后宫跟大明朝的后宫,从根本上就完全不一样。

    前元的皇后妃子,都来自于有一定实力的家族,很有一些强悍的皇后妃子反过来压制了元朝的皇帝。

    这里面有以皇后的名义临朝摄政的,有抱幼主直接摄政的。

    前元后宫的争斗,几乎都能摆到明面上用你方唱罢我登场来形容,厮杀得很惨烈。

    整个元朝历九十七年,传承了十一个皇帝。

    这就是不到十年换一任,更迭的速度快得让人目不暇接,还没习惯喊上一位,下一位就已经登基了。

    这里面后宫的皇后妃子们的母族出力不少。

    皇祖父吸取了人家的教训,除了前期的几位藩王,后面所有的皇子皇孙娶的正妃全都是民间女子。

    连皇祖父后宫的嫔妃,也都是选自民间或者小国朝贡。

    通通都毫无家族势力,毫无背景。

    由她们所出的子女,完全没有得到母族的助力的可能。

    外戚这个事情在大明朝就算是断了根源。

    可皇祖父居然觉得这样还不够,重启了前元的殉葬制,在临终前要求所有的妃嫔殉葬。

    这么多的主子去了下面也需要人伺候,于是连着宫女自愿或者被强迫的也死了一大批。

    张欣记得唯一幸免的是一个张美人,宝庆公主的生母。

    那会宝庆公主很小,才三岁。

    不懂什么叫将死之人。

    以为皇祖父只是生病了,还抱着已经起不来的皇祖父宽慰,说等爹爹好了,一起放风筝。

    皇祖父最终在殉葬的名单把张美人划去了。

    宝庆公主后来养在婆婆膝下,再后来婆婆没了,就是她在养。

    宝庆公主是看着跟她娘同宫室的其他人被太监绑走的,皇宫里哭声震天。

    一直到宝庆都很大了,还会跟张欣说时常做噩梦梦到那天。

    别说宝庆了,就张欣,到了这会,想起来那些旧事也一样不寒而栗。

    但,这其中是不是又有什么她没有了解到的呢?

    像缠足令这事,她就误会了几十年。

    但皇祖父没有下令缠足,可也没有下令禁止,张欣总觉得,皇祖母那样知人间疾苦的人不可能对这事不闻不问。

    “吴尚宫,那当年皇祖母就没想过下令不许缠足么?”

    张欣想这事想了半天,等到晚上就寝前只有吴尚宫在的时候,才问了出来。

    吴尚宫不防张欣突然的这一问,呆了一会,才苦笑道:

    “唉,不是不想,是没办法。

    前元那会也不是是个女子都缠足,最初多是富贵人家的姐儿。

    后来百年风气,脚越裹越小,有那等夸张的,连走路都不能了,每天得由家里嬷嬷抱进抱出的。

    谁家姐儿的脚是天足,连着父母兄弟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

    到了咱大明朝建朝那会,女人天足,不是家里太穷,就是没家教。

    皇后娘娘在的时候,当时还有一事发生,是皇上下令不让丐户女子缠足。

    这就跟皇后娘娘想下令禁止缠足的想法不一样,皇后娘娘不想跟皇上因为这些吵架。”

    “啊,这不是都不许么?一样的呀!”张欣冲口而出之后,又反应过来了,“丐户?贱籍?”

    “对,世子妃聪慧。这事老奴说过,世子妃听完就算可好?”

    吴尚宫到了这个岁数,生死看淡,也因为是当年的马皇后身边人,遇事敢说几句。

    “好的。埋心里。”

    张欣欣然应下。

    “那会皇上年轻,做事也不太讲究。后来跟皇后娘娘也说过后悔不该下这个令。

    当年打张士诚太费劲,皇上最后赢了的时候极生气,就把原来张士诚的旧部,编成丐户赶到了浙东那边。

    丐户也叫惰(堕)民,小百姓,就是贱籍里,最下等的那等。

    皇上还下令丐户里——男不许读书,女不许缠足,自相配偶,不得与良民通婚姻。

    这么些人都被赶过去了,原来当地的百姓不得已只能接收。

    可是不是丐户,单从面上也看不出来。

    兵痞子不讲道义,骗嫁骗娶的,都有。

    后来那附近的人家,只要是良民,有一个算一个都给自家闺女缠足,婚嫁先看对方家里的闺女脚大脚小,脚大不娶,防止错配。

    这事以讹传讹的,缠足就成了女子嫁人的第一个关卡,成了皇上让人缠足。

    本来前元那会,是有钱的大户人家给闺女缠足,或者那等声色场所的女子缠足。

    到了咱大明朝,连普通穷苦人家咬紧了牙关也得给闺女缠上,怕被当成贱民,怕女儿不好嫁人。

    最后也就是咱们宫里的女人得以通通放了足。

    缠足风气已成,皇上管得了宫里人,哪里管得住天下人。”

    吴尚宫说话的语调没有太多的起伏,可张欣却听出了很多无奈。

    有时候上位者一个无心之举,真的是会影响很多事情。

    张欣本就深有体会,这会体会还更深一层:

    “宫里这么些女官,还有宫女,原本说五年十年可返家的,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没有放出宫去?”

    “怪不得世子心悦世子妃,也愿意跟世子妃说话,”吴尚宫微笑点头,“差不多吧,都是大脚,岁数也大了。嫁人不好嫁,在家待着兄嫂也不一定乐意。皇后娘娘那会问过,都不愿意回。后来也就成了定例。”

    “那现在呢?吴尚宫初衷未改?”

    张欣又问。

    “老奴应该还能再伺候几年。”

    吴尚宫躬身做回应。

    “嗯?”

    张欣听出了话里的话。

    “老奴还有个弟弟。世子妃该歇了。”

    吴尚宫微笑着以不容反驳的语气终止主仆之间的对话。

    “哦,好,明天吴尚宫再跟我讲讲你的弟弟。”

    张欣也不纠结。

    今天一天又知道了好多以前不知道的事,充实得不得了。

    把眼睛一闭,数十个呼吸间,她就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吴尚宫立在边上,确定听到了张欣均匀的呼吸声,把床帘放好之后,才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换上门口的挽袖进来值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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