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契一直在等着沈长戈的回信,从春等到夏,又从夏等到秋。婚期将近,却等来一张阵亡名单,沈长戈的大名赫然在列。
沈契病了,因为失去了最爱的儿子。
即使托了关系四处打探,千里之遥,得来的消息寥寥无几。他们说初秋时,沈长戈在西疆边城的一场战役中负伤,后与同行之人失散,落入深山,尸骨无存。他不被敌军俘虏,也难逃野兽爪牙。
吴六子也病了,因为失去了最好的女婿,他投在吴岁晚身上的银钱都打了水漂。
从沈长戈得了武状元,吴六子就满城宣扬她女儿是沈家的长媳,他是朝廷官员的岳父大人。
闹了那么大阵势,只差放鞭炮送女儿上花轿,新郎官却突然没了。
按照大靖朝的风俗,即使吴岁晚还没有过门,在名分上已经是沈长戈的媳妇儿。
就是吴家不想委屈女儿,不认这门亲事,也不会再有谁家来求娶吴岁晚。
腊月十六,吴岁晚出嫁,没有鞭炮,没有红绸,也没有喜烛,更没有一句祝福之声,她被一顶小轿子悄悄地抬进了沈家大门。
临行前,安氏和梅氏都红了眼眶,为了一个好女子孤独终老的命运伤怀。
吴六子也掉了两滴眼泪,因为想到这些年,全力培养吴岁晚成为大官夫人,撒进了不少银钱。
早知如此结果,那些银子干什么不好?
吴岁晚坐在小轿里晃晃悠悠,两手抱着一个小木箱子,也在默默流泪。
人间游荡十六载,沈长戈是她做过的最美的一个梦,只是来不及看清楚就碎了。
还不如镜中花和水中月,即使虚幻,还可回首。
她和沈长戈呢?没能见上一面,没能说上一句话,他们还是陌生人。
只留下一个英武的名字,还有一箱子送不出去的书信,证明吴岁晚的梦,曾经有多么美好。
吴家的院墙很高,沈家的院墙更高。
吴岁晚的日子像一潭死水。
抬头望天,望太阳东升西落。
低头写信,写她的喜怒哀乐。
沈家比吴家有人情味,如花岁月里,自愿守节的小女子,招来很多敬佩与同情。
吴岁晚自来孤单,搬到沈家后愈发沉静内敛。她唯一的享受就是在夜深人静时,守着如豆灯火,一横一竖一拐弯,认认真真写她的悲喜。
永远寄不出去的书信,她写了几十封,上百封。写多了,小箱子装不下,换了大箱子。
只是那一笔字,却是怎么都练不好。
吴县人家的日子无波无澜,死气沉沉。京城里的韩未两家却是突遭大劫、家破人亡。
“卢氏刚刚多大年岁,不是老糊涂吧?整日找我的麻烦,不是这不对,就是那不好,妄想用婆母威严压制我,让我变成乖乖小媳妇儿,她做梦!”
“我就不生孩子,我就要轻煦哥哥再给我制十粒八粒药丸子。我就不给他们生,我让她到死都抱不上孙子!”
“婆母怎么了?我祖母可是圣上亲封的二品诰命,比她高了好几个头,我明日就回娘家告上一状,让我祖母给她点颜色瞧瞧!”
“我是韩家嫡女,我在娘家就是这么活的,我韩家比他未家势大。她卢氏扯着多大的脸,想让我守未家的规矩,真是不知所谓!”
韩婵出嫁以后,依然我行我素,常常睡到日上三竿,别说给公婆请安,府中事务更是没有一样处理的来。
但是,我干不好,我不干,这个事儿也得我说了算。
卢氏没有放掌家权,韩婵回娘家闹过一回,说未家不把儿媳妇当回事儿。韩婵的祖母仗着身份在贵妇圈子里给了卢氏很大没脸,婆媳两人的矛盾慢慢发展到不可调和。
其实,韩婵能够在未府肆意妄为,她最大的倚仗不是娘家,而是未轻煦的偏爱与偏宠。
韩婵本就不是卢氏要娶的媳妇,是未轻煦的祖母生前定下的婚约。
虽然卢氏对韩大小姐颇有成见,但顾及着孝道,念着儿子对她确实真心喜欢,也就不情不愿地把她娶回了家。
卢氏为人刻板,是女戒女则最虔诚的信徒,但心思清正,对韩婵从来没有过故意为难,对她的小毛病更是诸多包容。
只是作为婆母,看不顺眼的时候,总要对儿媳妇的言行规劝几句,想让她尽快改了骄纵脾性,把未府的事务接管过去,做起一个真正的当家媳妇。
奈何,韩大小姐把卢氏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你夸我十句,我都不见得高兴,但你有一个字眼听的我不顺耳,那都是你的不是。我就要找夫君告状,我还要回娘家告状。
成亲不过大半年光阴,韩未两家生了嫌隙还不够,未轻煦与母亲之间也不复从前亲近。
卢氏常常念叨,这哪里是娶了个媳妇儿?这是娶回家一个灾星。
今日有一个二品官员家的公子娶妻,原本韩婵应该跟着婆母出门交际,只因昨晚睡得不好,今早起来没有多大精神,就又耍起了小孩子脾气。
卢氏在马车里等了她两刻钟,派人去催了好几遍,就差婆母亲自去请。耐心耗尽之时,韩婵才打发一个婆子过来回话,儿媳妇不想去,婆母自便。
何止是任性啊!卢氏气得肺子都快炸了,强撑着体面应付了外人,午后回到府中,再次差下人招呼儿媳妇到她屋里说话。像卢氏那种死守规矩的人,最爱讲道理,不讲明白不痛快。
但是,韩大小姐却不肯赏脸,对着婆母派过来的嬷嬷,无所顾忌地吵嚷了一通。
“滚出去,把我刚才的话传给卢氏听一听,一个字都不许落,我倒要看看,她能把我怎么着?”
老嬷嬷灰溜溜地退出了韩婵的院子,回到卢氏屋里,也不敢一五一十回话,只说少夫人又耍了脾气,不肯前来。
至于那些不敬的字眼儿,老嬷嬷自动忽略,打算烂到了肚子里。
因为她知道,就算卢氏听了,也只能干生气,却拿那儿媳妇没办法。
闹不好,卢氏和未轻煦母子之间又是一顿争吵,伤人伤己,还闹不出个里表。
除非想休妻或者和离,彻底和韩家闹翻脸,闹得整个京城看笑话,若不然,家丑不可外扬,总有一个需要退让。
老嬷嬷想,她帮着瞒几句,让老夫人清静一会儿,闹个好身体比啥都强。
最关键的人物是大公子,就像猪油蒙了心,大事小情都偏帮自个媳妇儿,谁也没办法。
下人们有眼色,少夫人就是趁着大公子不在家作上了天,也都当自己眼瞎耳聋,没看见也没听见,更无人敢声张。
卢氏年轻时就受自己婆母的闲气,总算伏低做小把婆母伺候下世,刚过了没几天消停日子,又迎娶了婆母定下的媳妇,接着受儿媳的闲气。
虽说养了个儿子,但小时候有婆母抢着带,长大成亲又围着媳妇转,跟没有一样,除了惹气就是惹气。
大家都喜欢看男人为自己媳妇儿撑腰,但也没有未大公子这种撑法。这是搬家里一个王母娘娘,还是泼猴变化来的,有事没事就要大闹天宫。
未轻煦是未家的独子,是下一任当家人,只要未大公子护着,韩婵这只人憎狗嫌的泼猴,就是下一任当家夫人。
未府人的同情和嫌恶,也只能在暗地里。谁放着消停日子不过,去多言多语惹麻烦呢?主子们爱耍就耍呗,全当看戏。
“你瞧着吧,晚上还要闹一出的,不闹就不是她韩大小姐了!”
“嗯嗯,你说得对,咱们老夫人真可怜!”
“你说咱少夫人不会是狐狸精变化来的吧?给咱大公子施了妖法,让他整日五迷三道的,连是非对错都分不出来了,还能写明白药方吗?”
“哎呀,别说那话,有可能是韩大小姐上辈子积德行善,或者是咱大公子欠了她的,人家有福!”
“也是啊!那些好女人遭一辈子罪,也没人惦记没人爱。这作天作地的小妖精,越作越有人疼,没处讲理呀!”
“快点散了吧,散了吧,咱们就是做活的命,可别让少夫人抓住咱啥把柄,那可是未府一霸,咱们得罪不起的!”
卢氏很忙,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需要过问,若真跟儿媳妇生气,气三天三夜也气不完,随便她去吧!
然而,东风不吹了,西风还要可着劲儿的刮。
“小姐做得对,太解气了,做媳妇儿的要想在婆家过得好,就要会吵会闹。别管老的少的,让他见了你呀,吭都不敢吭一声,那才叫本事呢!”
“小姐加把劲儿,要让外面都传未家的媳妇厉害,要让那些与你年纪相当的小姐妹羡慕,你在婆家一手遮天!”
对于韩婵的胡闹,封屏儿一直冷眼旁观。等到所有人都退去后,她捧上韩大小姐爱吃的甜点,奉承了一通后,又极力怂恿道:“小姐心里不痛快,可千万不要憋着,把自己憋出毛病来,岂不是让婆家人顺心如意嘛?等姑爷回来了,小姐要撒撒娇,倒倒苦水,让你夫君帮你去教训婆母,免得卢氏再来招惹你!”
“哼!”
韩婵懒洋洋歪在贵妃椅上,伸出殷红小巧的舌尖,舔舐嘴角的糕点碎渣,神气道:“还用你来教我?别说一个小小的卢氏,就是再来个赵氏、王氏、田氏、孙氏,谁也别想把我怎么着。上次我回娘家,祖母可是告诉我了,谁欺负我就让我骂回去,让下人打回去,有她老人家给我撑腰呢!”
“嗯嗯……小姐有福气,老夫人可是能在御前说上话的诰命夫人,谁来招惹小姐,那就是活够了呀!”
“咯咯……”
韩婵捂着嘴,一阵娇笑,投向封屏儿的眼神里是满满的轻蔑。
“瞧你那没见识的傻样儿,我是只有娘家撑腰吗?你不知道轻煦哥哥有多听我的话吗?”
“哦哦……”
封屏儿做恍然大悟状,连声恭维:“小姐确实厉害,我还真没见过谁家小媳妇儿,能把夫君收拾的那般妥帖。小姐是个顶顶聪明的,我若是早些年有小姐这道行,也不至于在婆家遭那么多罪呀!”
韩婵得意洋洋:“知道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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