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岁晚的个性沉稳,鲜少张扬失态。
因为打从记事起,她就需要每时每刻都看亲生母亲的脸色过活。
隐藏心中渴望,顺应别人心情,是她练就的第一个本领,快乐与否都不重要,只为了能够与繁世和平共处。
当一个人品够了孤独,尝尽了冷暖,遇事自己扛,已经成为刻在骨子里的习惯,谁想不沉稳也是艰难。
幻境摇摇欲坠,真相呼之欲出。
将错就错?顺水推舟?随便什么吧!
脑中的碎片还不能拼凑成画卷,身边人的眼角眉梢都是良善。
吴岁晚选择把从前和以后,搁置在一旁,静观其变。
“真姨,你回来的刚好,我熬了腊八粥,您老先尝一碗。”
吴岁晚挑了一只白瓷小碗,手脚利落地从锅里盛粥,再把锅盖掩好,随后又看了一眼灶堂里的炭块儿,恐怕热气不足,凉了饭食。
“往日这个时辰,夫君已然归家,我等得心焦,也不知今日的他因何事耽搁了。正怕这腊八粥口感最好的时候没人尝一口,怪可惜的。正巧真姨回来了,岁晚一上午的工夫没有白费呀!”
吴岁晚眉目舒展,笑意温浅,既有对夫君晚归的小小埋怨,也有对亲人回家的大大惊喜。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是贤妻佳媳的做派。
“离得老远,我就闻着一股不一样的味道,还猜想是隔壁酒楼飘过来的饭菜香气,进屋一瞧才知道,原来是我家小媳妇儿的手艺。”
余夕真接过粥碗,心里五味杂陈,幸好腊八粥的确好喝,香甜而不起腻,黏糯却不沾牙。
“嗯嗯……好吃,好吃……”
“天不亮,我就坐上马车赶路,颠簸到中午,还真是饿了呢!”
余夕真把碗递回去,想让外甥媳妇儿再给添两勺。
吴岁晚却把碗扔进水盆里,洗刷干净,放了起来。
“哎呦……我还没吃饱呢!”
“可不能让您吃饱喽!”
吴岁晚擦干手,挽过余夕真的胳膊,劝哄道:“都是些粘米甜食,吃多了不好克化。再有半个时辰就该吃午饭了,现在垫一口不空胃就好了,可不能贪嘴。”
“我看你是舍不得吧,都要留给你那好夫君。真姨多吃一口,你都心疼得不行,就是话说得好听。”
余夕真斜着眼睛,一边责怪,一边把自己的胳膊肘端起来比比划划,显摆道:“你也不瞧瞧,我的身体有多壮,一个粘米还克化不了啦?”
“就是因为您身体好,才要处处小心,好好保养!”
吴岁晚拽着余夕真离开厨房,前往药房。
“您是不知道,我跟着夫君学医术的时日虽短,却也小有所成。您这个年龄的肠胃最是羸弱,什么油的、甜的,都不可多食……”
“哎呦呦……”
余夕真撇嘴道:“你个小媳妇儿,不知天高地厚,还跟我一个老大夫显摆医术呢,我不比你懂啊?”
“是吗?”
吴岁晚故作疑惑:“您是个老大夫啊,比我夫君的医术还厉害吗?”
“那是!”
余夕真挺了挺胸膛,骄傲道:“你夫君那三脚猫功夫,在我跟前都不够瞧的。”
吴岁晚绷着小脸,干脆道:“我不信!”
“啊呀?你有啥不信的?”
小老太太被激起了脾气:“我祖上代代出神医,皇帝病了,想请都请不到。我会走路了就认药材,会说话了就背医书,继承了几代人的本领,你说我厉害不厉害?”
“这样啊!”
吴岁晚摆出半信半疑的姿态:“那我有几个小问题,请您来解答一番。我看您说的好不好?您若是能把我教会了,我就认您是当代神医,比您的先辈都厉害!”
余夕真哈哈笑:“你个小机灵鬼,在这儿等着我呢!”
娘两个手挽手进了药房,嘀嘀咕咕了好一阵,余夕真由衷夸一句:“岁晚真聪明!”
收了这个徒弟一点都不亏,不仅因为她的脑子机灵活泛,光是一股子认真勤快的劲头,就是一块难得的好材料,哪个师父不喜欢?
未轻煦回来时,余夕真正带着她的外甥媳妇儿认药材,围着药匣子挑拣赏玩,就像在首饰铺子里挑选金银珠宝。
未府的药房连着书房,却没有书房一半大。当初搬进新宅院来,未轻煦也不过因着前二十年的热爱与习惯,不设个药房,心里不得劲儿。便依照未家旧府的布局,也在书房旁设立个小药房,存了些难得的药材,摆着好看而已。
如今,未夫人醉心医术,未大夫再看这小巴巴的药房,真是一百个不顺眼。
开春时节,吩咐下面的人动工扩建一下吧!
“哎?夫君回来啦!怎么不出声?”
吴岁晚学得认真,一偏头,眼角余光就看见未轻煦靠在书房和药房的过道门边,笑望着她。
“夫君,冷不冷啊?饿了吧?”
吴岁晚迎过来,帮男人脱掉斗篷,又捋了捋头发,柔声交代道:“你陪着真姨去饭厅说说话,稍等一会儿。今日过节,我去多加一个菜。”
“好……去吧!”
未轻煦的目光粘着吴岁晚跨出房门的背影,笑得甜蜜蜜、贱兮兮,不成想后脑勺被一通暴击。
“臭小子,你干的好事儿!”
余夕真打完未轻煦的脑袋,又去扯他的耳朵,低声骂道:“我一进府门,小水心就和我告状,把你那些鸡鸣狗盗的行径都对我说了,你也真好意思!”
“哎呀……真姨,你说话也太难听了,什么叫鸡鸣狗盗呀?你不是让我补偿她吗?我觉得我干的事儿挺好。”
未轻煦躲开余夕真的揪扯,急声辩解:“您看她现在过得多好,不疯不傻,学医做菜,忙着乐着,要多好,有多好。”
“哦呦……”
余夕真掐着腰,忧虑道:“那也是在骗人呢,你能骗她一辈子吗?若是哪天想起来,她又是什么心情啊?”
“真姨不要那么操心!”
未轻煦揽过小老太太的肩膀,带着她往饭厅而行。
“你说岁晚那时崩溃发疯,不就是因为她从前过的不好,怎么努力也不见好吗?我现在给她安定的生活,教她存世的手艺,让她对余生抱有希望,就是我对她的补偿。以后她想起来什么,也不打紧。您也不瞧瞧她是个怎样的女人,那副淳厚坚韧的心性,乃是女子中的翘楚,我相信她会挺过去的!”
哦……说的好像有点道理,但是……余夕真耸了耸肩膀,依然不满:“那骗人也是不对的,你谎话连篇,占她便宜就是不对的。”
未轻煦苦笑:“真姨说傻话呢!我倒是有占便宜的心,可是……一个身残之人,能占她什么便宜呢?”
余夕真一听这话,如鲠在喉,难受得紧,一时无言。
未轻煦却不在意,接着问道:“真姨,你说……若是娘亲活着,有岁晚这样的儿媳妇陪在身边,她会不会很高兴?”
余夕真眼睛一酸,斥责道:“别说那些没用的话!”
未轻煦的笑容飘忽,自顾自低声说道:“我知道的,娘亲就喜欢岁晚这样的,我也喜欢。”
“哎呀,你这臭小子越来越烦人,我一回来你就招我。”
余夕真丢下未轻煦,快步而行,再听他念叨下去,眼泪就要忍不住了。
吴岁晚准备了六道热菜,两道凉菜,没有汤,一人一碗腊八粥,一桌子佳肴,满肚子温情。
余夕真一叠声夸赞:“我家岁晚是厨神转世,宫里的御厨都比不上,我老婆子有口福啊!”
未轻煦附和:“真姨说的对,我媳妇儿能耐着呢!”紧接着还要自夸一句:“我这人不仅医术好,从我为自己选的媳妇儿就能看出来,我的眼光也是一等一的好。”
一老一少,说起瞎话来一本正经,吴岁晚羞红了脸颊,却没有羞着嘴巴,筷子转向,一颗肉丸子落去真姨碗中,外甥媳妇儿也顺嘴胡扯:“我刚刚记事儿那一年,有一个老尼姑去杨家村化缘,偏巧去了我家讨水喝,也顺便给我看了面相。她老人家说我这辈子有福气,会被一个悬壶济世的善人栽培提拔,后半生继承善人的衣钵,达济天下。”
“哦?这么厉害的吗?”
未轻煦满脸惊奇,瞪圆了眼睛,像小孩子一样叫喊:“你找到那个善人了吗?那老尼有没有说那人姓甚名谁,什么模样,年岁几何?”
吴岁晚被未大夫浮夸的演技逗笑,眉目弯弯,只得强压着嘴角,严肃道:“老尼乃世外高人,她说遇见我是缘分,是佛祖的指示。但也本着天机不可泄露的江湖规矩,善人的底细没有言说太多。只是告诉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想来所谓后福就是善人带来的。而且,老尼一再告诫我,待恩人必须如亲生母亲一般,才能保住我的福气。”
“哎呦……巧了不是?”
未轻煦咋咋呼呼,顺着吴岁晚的话音,耍嘴皮子耍的溜:“咱们家真姨可是余神医的传人,游走市井几十年,救了无数病患,赞一句悬壶济世没毛病。真姨家祖传的铺子叫春善堂,大家伙儿都叫她余善人。再说孝敬母亲的训诫之言,那就更巧了。咱们真姨膝下空虚,正缺一个乖巧的女儿。岁晚不用在到处去寻了,你此次落难,正是真姨细心照料,她就是你的恩人,是照拂你的余生,等着你孝敬的善人。”
“哦……我就说嘛!我一见真姨就感觉亲切。原是佛祖的意思,到了我与善人相聚的时候了。”
两夫妻一唱一和,围攻小老太太,腊八节的家宴,更像一场劫财劫艺的鸿门宴。
“你们两个促狭鬼,我还没怎么样呢!就要合伙算计我的家底子!”
余夕真皱着眉头,揪住了吴岁晚的脸颊软肉,粗声粗气道:“你这个臭丫头最会骗人,一天天装得安静乖巧,处得久了才知道,你比未家那臭小子还要奸滑……”
“哎呀呀……可不许欺负我媳妇儿……”
未轻煦挡开余夕真的手,揉着吴岁晚的脸,炫耀道:“奸滑怎么啦?我的徒弟,青出于蓝胜于蓝,我看着喜欢!”
“呵呵……”
余夕真冷笑,夹菜,漫不经心:“什么你的徒弟?岁晚是佛祖送给我的干女儿,明天就跟着我去春善堂做学徒,你个滑头休想再教她一身坏毛病!”
未轻煦闻言,双眸闪亮,吴岁晚直接又是一粒肉丸子夹过去,神情乖顺,口齿伶俐:“母亲,女儿都听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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