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真独自御剑,谢无绫单手拎着小公子御剑,他们三人刚来到望阙山的山脚,看到的便是无澜独自抱膝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的孤寂身影。
不仅孤寂,而且还有点狼狈。
他的发髻略有些凌乱,白皙的脸庞上有着一条浅淡的红色划痕,艳红的衣裳上也有着许多道被利器划破的痕迹,看起来异常狼狈,就像是跟谁打了一架似的。
小公子问他:“无澜,你怎么回事?”
无澜轻啧一声,眉眼间是显而易见的郁闷和委屈:“我被一个阵法给拦住了,而且这个阵法只拦我一个人,不拦其他人,肯定是楚如镜怕被我艳压,所以故意搞了这么个阵法来拦截我的,我就知道他嫉妒……”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边刚把小公子放到地上的谢无绫忽然提剑朝他冲了过来。
因为事发突然,而且谢无绫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所以无澜还没有反应过来,神芳剑就已经搭在了他的脖子上。
谢无绫语气冷淡、一字一顿地道:
“从前你小肚鸡肠斤斤计较,楚如镜他选择视而不见,我便也没有多管闲事,可如今楚如镜他生死不明,这种时候你若还要毁他名誉的话——我一定会动手杀了你。”
虽说她和楚如镜都是性情淡漠之人,平日里几乎不会有什么交流,彼此之间的师徒情谊淡得几乎等同于没有,甚至她还将楚如镜视为自己这辈子必须要打败的对手。
可楚如镜当年将她捡回了昶清宗,不仅给予了她一处安身立命之所,还传授给了她一身绝佳的剑法——就凭这点,她也该在他蒙难之时替他鸣不平,让那些将他往泥泞中踩的人付出代价。
无澜从前就总爱揣测楚如镜的人品,殊不知偏偏就是他那副小肚鸡肠斤斤计较的模样,才衬得楚如镜愈发高风亮节,没想到时至今日,他依旧会在旁人面前造谣楚如镜的人品不行。
真是一如既往的,像个跳梁小丑啊。
想到这里,谢无绫不由得微微动了动手腕,用神芳剑在无澜的脖颈上留下了一条浅淡的血痕,而后她再次手腕一动,将神芳剑收回了剑鞘之中,便转身离开了此地。
而无澜还在思考着她话里的意思,一时之间竟也没有做出任何还击的行为。
半晌后,无澜眼眸微抬,看着也准备离开此地的云真和小公子,嗓音略有些低哑地问道:“可不可以请你们告诉我……她刚刚说的楚如镜如今生死不明,是什么意思?”
倒是难得见他这么有礼貌的样子,云真的心中下意识地闪过了一丝惊诧。
但也仅仅只是一瞬间的诧异而已,很快云真的内心便又重新归于了平静。
她瞥了无澜一眼,原本并没有要替他解惑的打算,可想到对方这三年来尽心尽力教导她阵法和符道的事情,她还是停住了准备离开此地的脚步,并简单地将楚如镜三年前所遭遇的事情告诉给了无澜听。
无澜听完楚如镜的遭遇之后,浅灰色的眸子里似有一闪而过的猩红。
“半妖身份暴露,被驱逐出昶清宗,丹田被废,修为全无,被断一腿,三年来音讯全无,至今生死不明……”
他低头看向自己一身的伤,忽然明白了山门口的那个阵法为何偏偏只拦他一人。
因为,他的身上流着妖族血脉。
昶清宗设下此阵,就是为了让他们这些妖怪没法再来沾染独属于人族的权柄,免得再出现像楚如镜那样的情况。
无澜自嘲般地冷笑一声:“呵,楚如镜为昶清宗付出那么多,没想到最后竟然落得了这样一个下场……我怎么会有他这种愚蠢又善良的亲哥哥啊,真是有够丢脸的……可是他怎么会跟我一样流着妖族的血脉呢?明明他继承的父亲的人族血脉啊,我继承的才是母亲身上的妖族血脉啊……”
听到这话,在旁边当了许久背景板的小公子立刻便抬头看向了无澜,并满脸认真地说道:“无澜,你跟楚掌门是同一个爹同一个妈生的,当然是同样的半妖血脉啦,双生子怎么可能只继承父母一方的血脉啊?这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他们都是这么说的……他们说妖跟人结合生下来的双生子不会是半妖,只会是一个继承父亲血脉,另一个继承母亲血脉。”
“那他们肯定是骗你的,因为书王大人在万年前曾到妖界和人界的交界处去观察过那些由人和妖结合所生下来的双生子们,最后书王大人发现那些人与妖结合所生下来的双生子们都是半妖血脉——像你说的这种只继承父母一方血脉的事情压根就不存在。”
“……”
闻言,云真的心里再次感到惊诧。
万年前?
墨书隐竟然活了这么久的吗?
怎么感觉不太可信的样子。
云真这边不太相信小公子说的话,无澜那边也是不太相信小公子说的话,但他们两个不相信的点却是截然不同的。
云真不相信的是,墨书隐竟然已经有上万岁了。
而无澜不相信的则是:“若我真是半妖血脉的话,我的身上又怎会连一丝一毫的人族气息都没有呢?父亲和母亲他们怎么可能骗我?我不信,他们肯定不会骗我的!”
一句话说到最后,他的神情中竟流露出了几分执拗。
小公子轻叹一声,语气无奈地道:“你这个大人怎么这么无理取闹呀……半妖的身上为什么只有一方的气息,你作为妖族不是应该很清楚的吗?”
“……”
的确,妖界虽然没有跟无澜和楚如镜一样的双生子,但还是有半妖的存在的。
那些半妖既不受妖族欢迎,也不受人族的欢迎,他们被两族所排斥,连生存的地方都找不到,最后只能想办法将身上的一半血脉给隐藏掉,这样才能被人族或妖族接受。
至于隐藏一半血脉的方法么……
无澜看了一眼自己被袖子所遮住的的手腕,执拗的神情蓦然破碎成了千百块,转而流露出了几分恍惚与委屈。
他知道,自己的手腕内侧有个血红色的狐狸印记。
母亲曾说那是他出生就有的胎记,父亲也曾温柔的告诉过他,那是从他出生之时就陪伴着他的胎记。
楚如镜的手腕内侧也有个胎记,但并不是跟他一样的红色狐狸印记,而是一个青色的小山印记。
他信了父亲和母亲的话,认为那就是他与生俱来的胎记,还曾经暗戳戳的在心里跟楚如镜攀比过谁的胎记更好看。
可如果,那不是生来就有的胎记,而是隐藏了一半血脉后所留下的咒术印记呢?
隐藏一半血脉,需要父亲或母亲贡献出一半的心头血和寿命,然后再使用一种被视为禁忌之术的咒法,这样就能隐藏半妖身上的一半血脉了,但会在被隐藏了一半血脉的半妖身上留下一个咒术印记。
如果需要隐藏半妖身上那一半妖族血脉的话,则是让父母之中的人族那一方贡献出一半的心头血和寿命,反之亦然。
想到这里,无澜的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了一抹凄凉的笑意。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他还一直以为,他在妖族受苦受难,好几次差点丢掉性命,而楚如镜在修仙界里顺风顺水,几乎没有遇到过什么挫折,都是因为他自己倒霉。
因为他倒霉,没有继承到人族血脉,所以他就活该在妖族里过着九死一生的日子。
甚至那时的他还要竭尽全力抑制住自己内心的不甘,免得让母亲察觉出端倪,到时候她又要自责于没法带给他更好的生活了。
无澜想起几百年前,那时父亲和母亲还尚在人世,年幼的他从不敢在他们面前表现出丝毫的不甘心,因为他怕父亲露出失望的神情,更怕母亲因此而伤心自责。
那个时候,他习惯凡事都为父亲和母亲考虑,总是在他们面前装得很乖,不想让他们对他失望,甚至是直到他们两个都去世了之后,他才敢表露出自己内心的不甘。
无澜一直以为,父亲和母亲是平等的爱着他和楚如镜的,所以即便在妖族过了那么久水深火热的日子,他的心里也对他们没有丝毫的怨怼,更不敢在他们面前表现出丝毫对于楚如镜的羡慕和嫉妒,免得他们觉得自己不如楚如镜乖,就不爱他了。
那个时候,父母甚至总是会对他更加疼惜一些,会给他楚如镜没有的东西,而他为了伪装成一个不招人讨厌的乖小孩,总是会忍痛把东西分一半给楚如镜。
可如今再回想,那时父亲和母亲对他比对楚如镜好,恐怕是因为他们的心里对他感到愧疚,所以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弥补他吧?
哈,哈哈。
原来他在妖族过着水深火热九死一生的日子,从来都不是因为他自己倒霉,而是因为父亲和母亲选择了要让他过这样的日子!
他继承了妖族血脉,楚如镜继承了人族血脉,从来都不是上天的旨意,而是父亲和母亲的选择。
是他们选择让他在妖族受苦受难的,也是他们选择让楚如镜去人族平安度日的……原来从始至终,他都是被放弃的那个啊。
想到这里,无澜脸上的笑意不由得变得愈发凄凉。
骗子,一群骗子。
都把他蒙在鼓里,让他当跳梁小丑。
无澜是笑着的,可笑着笑着,他的眼角就渗出了泪水。
亏他之前还在心里想着,镇妖司的建造者是母亲多年的好友,而且母亲当年也参与过镇妖司的建造事宜,也算是跟镇妖司有着不浅的渊源……为了让母亲的在天之灵能够得到安息,他应该去帮镇妖司解决问题的。
如今看来,他还真是可笑啊。
无澜抬手拭去自己眼角的泪水,语气有些哽咽地对着云真和小公子说道:“镇妖司我就不去了,我们在此分别吧,今后有缘自会相见,我先告辞了。”
言罢,他起身离去,脚步有些踉跄,背影看起来也有些可怜,显然是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至于楚如镜对他下的那道禁制,其实也已经对他构不成什么威胁了,毕竟楚如镜现如今已经修为尽失,那道禁制虽然还在,但却十分容易破解。
没有了任何的限制,无澜又可以回归从前自由自在的日子了。
于是他就这样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云真对此倒没有多在意,毕竟每个人终究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无澜选择离开是他自己的事情,她只是他的一个过路人,本就不是什么深厚的交情,自然也没有必要对他的选择多加置喙。
更何况,她如今还有自己的路要走。
镇妖司之行,她势在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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