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游街、暮夜听书,较之从前压抑难耐的宫中日夜而言,相当惬意了。
但柔安偶尔还是会想起数月前深宫中的挣扎求生,错觉近日的适意是梦幻泡影,一个一戳即破的梦。
但她只容许自己恍惚片刻,总是很快惊醒,拼命回忆现实的微薄的快乐,拼命回想那些莫名出现的但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放松肆意的模糊记忆,挣扎着不被绝望吞没。
幸而,她在崩溃之前走出了头悬利刃的宫掖。
天不绝她,在她命悬一线时,靳玉出现了。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哪怕只有一点让自己变得强大的机会,她都会牢牢抓住,不论是进入虎狼环伺的域外荒原,还是破出牢笼浸身江湖,她都会尽力摆脱任人鱼肉的境地。
靳玉未必不曾察觉她的执念。
每当她问及江湖旧事,问及门派来历和各家武技臧否,靳玉一改寡言,皆为她细细道来。
一日,靳玉讲罢江湖大势,见她如有所思,问她,可知初入江湖当以何为重。
她沉吟片刻,试探答道:“当有自知之明?”
“自知之明重要不假,可新涉江湖,对他人无知,又如何自知;便有所知,又有多明呢?”
“那我便不知了…恳请赐教。”
“初入江湖,江湖波诡云谲,百事之先,当是慎择一引路之人了。”
柔安一脸恍然:“确是如此。我若是新人,必要多多瞻仰才高德劭的前辈的风姿,以求以人为鉴,以求见贤思齐,只是,我有心结交,却要如何得遇可靠前辈呢?”
靳玉看了她一眼,牵出一抹笑:“你有心,机缘自不误你。”
柔安执壶,斟满茶盏,捧到他眼前。
“我自然是有心的。”
“你要一直有心才好。”
靳玉饮了茶,转而为她普及人体筋穴脉络,又讲解一些健体防身的法门。
柔安求知若渴,一一练起不提。
她沉心学海,不问窗外事,她的侍女却不能都如她般镇定。
木蓉见公主近来总不要她们近身侍候,一人独守内室,只道她背井离乡,忧思甚多,捧了州牧公子奉上的宝货奇物,劝她应其所请,外出览胜寻芳才好。
木莲倒没有木蓉那样焦虑,只更多打听来此地趣闻,说与公主解闷。
木蓉三番四次催她一同想法开解公主,被撺掇得急了,反过来说了木蓉几句——
“人道你比我规矩,在宫里我也事事以你为先,怎么你出了宫倒糊涂起来。你从前会做事,要我的强,指使我做事便罢了,如今随公主出降,越发本事,开始要公主的强,做公主的主了。公主当要如何,哪容你我置喙。我看公主这样很好,显见想通了,不像从前任由皇后做主,如今自己也有主意了。我们要去那不得回的地方,公主自己愿意做主再好不过。你离了那个牢笼,心就野了,连公主的话都不听了,闷头乱扑腾。”
木莲想,送嫁队伍行至璃州,蛮地在望,公主多看多想,总好过自暴自弃,她也派不上大用场,无非在公主有兴致时陪伴取乐,在公主没兴致时静守己身,平日里侍候起卧,遇险时舍命相护,就算做好本分之事了。
木蓉被木莲迎头一棒敲醒了一些,但还是心不能定,她也没有狂妄倒自认智谋强于公主,只好更加仔细公主的衣食,回想一路行来尝到的特产点心,收来的名贵面料,以宫廷技艺改制,制出不少新鲜花样进给公主。
柔安无不笑纳,木蓉才松了口气。
柔安将二人言行看在眼里,不是无感于心,却不能据实以告,只不再拒绝州牧公子的提议,多外出逛逛看看,让侍女们也跟着松快一下。
半月过去,柔安按照靳玉所教,每日疲累已极还要强撑仪态,收获颇丰。她一改从前养尊处优养出的孱弱,自觉身体轻盈、动作敏捷了很多。
不过,越练越难,越累越狠,她为了转移注意,也会忍不住向靳玉搭话缓解苦劳,此时心念松懈,难免说出一些平常不会出口的话。
“你幼时习武便是这般入门么?”
靳玉抬手纠正了她不觉偏移的姿势,绕着她一边检查一边道:“不是。这套入门功法虽也是我家藏,但并非我家传绝学,我三岁同父亲学习运气,五岁打磨招式,你年纪已不小,须另辟他径打实基础,我才好传你一些招式应急。至于再多,需待你与我归家,以我家传特制灵药相辅,才能功法大成。”
柔安听明白了他眼下之意,不禁惊讶:“怎么你授我绝学,难道不需令尊首肯?再者,我入门如此之晚,竟还有大成的可能?”
靳玉看时辰到了,正好让她休息片刻。
“我家并无功法不可传于家外的戒律,只是对天赋和品性有些要求罢了。先人恬淡,世辈深居幽谷,外人不得所知也不得其门,故家学不曾外传,如今,缘分既至,传了也就传了。至于能否大成,我家这一功法正是以修炼条件松简见长,习练者功夫到了,自有其所成。”
柔安叹息。
“是我狭隘了,低看了你家的气魄。承蒙不弃,我必要登门拜望致礼,全了授业之恩。”
靳玉并不反驳,只道:“你我之间何须这般客套。既然你愿意,待你脱身,将来与我见见父亲就是。”
柔安眼波一转,颔首应下,特意将早上要来的合他口味的点心摆到他眼前。
他很给面子地拿起一块。
“将来之事倒罢了,我原以为,我若不提,你便不会问及我的过往了。”
柔安险呛了口里的茶,幸而礼仪已成惯性,才没有失态。
“你的意思,是我唐突了?…可有我问不得的?”
靳玉浅笑,看向她,目光沉静,可她却觉得其中颇有几分灼灼逼人。
“我何曾拒绝过答你?不曾拒绝,自然不无不可。只不过,或许狭隘的是我——我原以为,你以我见色起意,才不肯交浅言深呢。”
柔安垂眸,不看他,只看她掩面的茶盏,还有其中波纹渐起的浅茶。
“什么深不深的,是你多心了,不过是我没来得及问罢了。你若问我,我也愿意尽说旧事,只怕你听来无趣。江湖之大,天高地阔,又怎么听得宫闱内屋矮墙低、争权逐利呢……见色起意又如何,谁又不是…见色起意呢?”
她抬起了眼睫,清柔乖巧地笑了下,一派公主天真得模样,却被他从那双明眸善睐的杏眼里看出了一分挑衅。
“依你所言,难不成你是见色起意?”
“不然,又是什么呢?”
靳玉看她。
“那你最好是,不过,不是也无碍。”
柔安避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花树投入室内的斑驳光影,不再发一言。
有事可忙,更衬得时光如梭。
转眼间,月余已过,靳玉习武之人,身强体壮,又有柔安一应供奉都是上佳,加之她借口配些养生丸药索来的上等补品药材,很快将伤养得差不多了。
奇怪的是,这段养伤得日子里,送嫁队伍竟无半分启程上路的征兆。
按照之前的行路速度来看,很不合理。
过去队伍补充食水辎重,最多停留几日,而这一次他们在璃州停留近两月,却迟迟听不到大将军下令拔营,好不奇怪!
柔安不着急行程,但也不愿对显见发生的意外一无所知,她向惯善打听的木莲询问缘由。木莲得公主探问,开心近日努力见效,立刻把听来的消息竹筒倒豆子倾说出来。
原来,送嫁队伍到了璃州没几日,大将军就接到了皇帝让队伍暂缓前进的旨意。因为,蛮国的使臣正在朝堂之上同景国大臣们就未决议题吵得不可开交,双方互不相让,和亲也被心照不宣地搁置下来。
按说,这架从双方有停战之意的时候就开始吵了,就算官员再怎么效率低下,上有君王监督,就算装样子也必须言之有物夜以继日地吵,怎么会吵了四五个月还没吵完?
此架之所以难吵,还是因为双方以武力相抗,却无分明的上下之别,僵持不下。
两国都口气很硬,在利益分配划分不清的时候,一言不让。事实上,一步不退、双方硬顶还是情况好的时候,可若真有一方让步,另一方就又炸毛了:你怎么会肯吃这么大亏呢,这和你秉性不符啊?一定有阴谋!
景国觉得蛮族贪狠如狼,张着血盆大口,趁人不注意就撕下一大块鲜血淋漓的肉;蛮族觉得景国阴险似狐,两只贼眼转得好不老实,时刻等着给下套让人摔得头破血流。
如此,双方总觉得对方在占便宜,在每一个议题上拼命加码,都不像在争取利益,而是在弥补本不存在的损失,颇有一种少说一点就输了的意气。
在这种硝烟弥漫的情势下,双方争得面红耳赤之时,对方的退步可不是更让己方心惊肉跳?蛮族虽然不懂得景国那些“香饵之下,必有銛钩”“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之类的套话,但套路大家都懂的。双方就这么纠结纠缠着,争也不是让也不是,不僵持还能如何?
特别是和亲这件事,在两边心里,都是对方最可疑的让步,紧绷着一根弦,总觉得对方会来个意外搅个泡汤,可这场和亲竟然眼见就要成了,可不是疑心对方都在憋个大的,更加心惊肉跳。
蛮族觉得,皇帝你也太大方了,一开始痛快同意许婚皇后之女,后来皇后亲女没给,也换了个皇后养女,听说还是你宠爱的已故贵妃的独女,还陪嫁了许多,甚至包括良种和精铁……怎么看都太可疑了!
景国觉得,蛮王你未免过于有诚意了,竟言只得公主为妻,愿弃一夫多妻的传统于不顾……必有蹊跷!
就这样,正好双方都心怀疑虑,,便顺势放慢了和亲的进度。
——好事多磨嘛,婚仪本就仓促,再多准备准备岂不更好。
柔安听完原委,不再多言。
想来,此事迟迟不成,必不只台面上摆出来的诸般拉扯,水下更有不少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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