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真是个奇异的夜晚。
沈珠圆坐在马路边,等羽淮安排队给她买热可可。
过去她好像从来不曾见过这么多人集聚在一条街上。
因为无聊且无所事事,她观察每一张从她面前经过的面孔,透过他们脸部表情去想象他们此刻的内心世界。
灯光很亮,夜空很亮,男孩女孩头上的装饰物也很亮,女士先生们穿得十分正式,三三两两聚集在街角说说笑笑,时不时就可以听到互道新年快乐声。
酒吧餐厅门口都有人在排队。
羽淮安就在这条街最有人气的热饮店门口队伍里,目测那是支人数达到五十人,他处于队伍靠后位置,时不时地会侧过脸来瞧她一眼。
那眼神,如一会儿他不瞧她了,她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他再回头瞧她时。
她冲他笑了笑。
之后,他的视线再也没从她脸上离开,直到站在他后面的先生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他前面空了好几个位置,他这才跟上。
羽淮安从第三十号变成第二十号,小会儿,又前进了五,站在第十五号位置上,他又掉过头来看他。
于是,她又冲他笑了笑。
然后羽淮安和等在他身后的先生交谈了起来,交谈间眼睛一直往她所在方向看,那位先生也看向了她。
在那位先生看向她时,她也朝那位先生笑了笑。
笑意还没从嘴角收起,羽淮安就跑到她面前,眼睛死死盯着她。
那句“做什么?还不去给我买热可可。”一半是在羽淮安背上说出的。
猝不及防间,羽淮安就把她弄到他背上去了;又是猝不及防间,他开始背着她在马路上跑。
她在他背上尖叫“羽淮安,你发什么神经?”,不管她在他背上怎么喊叫,他就闷头跑,来来回回跑动着,只把她弄得头晕脑胀。
“羽淮安,快放我下来。”大喊着,“你再不放我下来,我就跳……跳……”
这是个宽容的夜晚,人们都忙于各自的快乐,没人理会他们。
终于。
羽淮安把她放回到原地。
真不公平,背的人一点事情都没有,反而是被背的人气喘吁吁如经了场千米长跑。
拿眼睛瞪羽淮安。
羽淮安捏了捏她脸颊,拿出体育老师的架势:“沈珠圆,以后要多抽出时间健身。”
“要你管。”老大不高兴地拍开羽淮安的手。
羽淮安整理了因奔跑而没那么笔直的礼服。
该死的,这家伙整理礼服时的姿势和韦恩一模一样,优雅又不刻板还带点儿痞气。
天知道她少女时代多迷恋那副模样的韦恩。
整理完礼物,羽淮安叫了声“沈珠圆。”
“干嘛!”
“在街上,特别是在这样的夜晚,特别是还戴着珍珠耳环,特别是还穿得这么好看的情况下,别胡乱对陌生的先生笑。”羽淮安说。
呃……真是,这人以为他是谁?
“快去给我买热可可。”她作势要踢他。
羽淮安单只手放在西裤兜里,给了她个“小女孩给我乖乖待着”眼色,转过身,朝热饮店走去,羽淮安有双又长又笔直的腿,没放在兜里的手跟随脚步跨度摆动,又长又直的腿和又平又宽的肩协调度给予人浑然天成的观感。
该死的!
这家伙又在学韦恩了。
羽淮安回到之前的位置。
这会儿,前面就只有四个人了。
羽淮安买了三杯热可可,他把其中一杯交给之前帮他看住位置的先生手里。
在羽淮安和那位先生说新年快乐期间,沈珠圆依稀看到在便利店打工时把他的雨伞送给老人的飞地男孩。
羽淮安把热乐乐递到沈珠圆手上。
就这样,一人手里拿着一杯热可可,边喝边走,没有目的,走走停停,他们像这座城市庆祝新年到来的人们一样,一起看了街头表演,一起吃街边小吃,一起等红灯过马路。
又一个红绿灯口。
羽淮安说沈珠圆我们玩游戏吧。
等绿灯亮起,如果两人伸出的脚一致,那么——
“沈珠圆,就让我牵你的手吧。”
绿灯亮起。
两人均迈出地是右脚。
该死的。
赶紧缩回右脚改成左脚,但也已经晚了,羽淮安牢牢握住了她的手。
好吧。
即使他握住了她的手,她也没感觉来着。
他牵着她的手过马路。
过完马路。
沈珠圆指着站在纹身店门口的彪形大汉问羽淮安敢不敢上前去和他借钱。
“如果你能和他借到钱,就算我输。”沈珠圆补充道。
“你这个赌鬼。”
“是你先开始的。”
“如果你输了呢?”羽淮安问她。
“输了再说,先说我要是赢了话,你就得去纹身店让他们在你身上弄点什么。”
“弄点什么?”
额……
想了想,说:“就弄只小狗吧。”
羽淮安一副我就知道会这样。
于是,沈珠圆改口成一只斑点狗。
把一只斑点狗纹在身上肯定比普通小狗更疼。
想到这里,沈珠圆笑得很是得意。
羽淮安问她需要和那位彪形大汉借多少额度的钱。
沈珠圆细细把那位观察了番,彪形大汉身上密密麻麻都是纹身,脸上更是一副别来惹我的表情,羽淮安上前去借个打火机对那位来说都会构成冒犯,更何况是借钱。
嘿嘿。
沈珠圆提出,只需让那位乖乖掏出五欧就算羽淮安赢。
羽淮安又是一副“我该拿这个傻妞怎么办”的表情,恼怒间,沈珠圆把五欧面额提高至十欧。
看着羽淮安朝那位彪形大汉走去,沈珠圆心里已经盘算起了要让羽淮安把斑点狗纹在什么地方。
果然,那位老兄并没给羽淮安好脸色看。
斑点狗的位置最好是在羽淮安照镜子时就能看到,还是每次看到时都会皱起眉头的地方。
但——
事态发展似乎正在朝相反的方向。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沈珠圆看到了那彪形大汉正从裤袋里掏出钱包。
不可能。
明明数分钟前那家伙还给了羽淮安“别来烦我”的手势警告。
沈珠圆眼睁睁看着那位把十欧交到羽淮安手里,甚至于,他还大声问羽淮安十欧够不够?
该死。
羽淮安真从彪形大汉那借到十欧元。
三步做两步冲了过去,嘴里叱喝着“羽淮安,你一定作弊了。”手迅速拨开他衣袖,手表好好戴在手腕,所以不存在拿百万名表换十欧的戏码。
沈珠圆从羽淮安手里拿走了那十欧,在她打算把十欧还回到彪形大汉手里时,触到露出毒牙的响尾蛇盘旋在他手臂时缩回。
十欧恨恨塞回羽淮安手里。
等两人和彪形大汉保持出了一定距离,沈珠圆对羽淮安说“你肯定作弊了。”
羽淮安没回应。
沈珠圆继续说她可以当做他没作弊,但——
“总之,你作弊了,所以不算。”这话沈珠圆说得有点儿心虚。
两人继续往前走。
这是纹身爱好者的集聚区,几步就有一个纹身店,羽淮安停在纹身店门口,问她:“沈珠圆,你真想在我身上看到斑点狗吗?”
“如果我想,你真会在身上纹上一只斑点狗吗?”她反问他。
羽淮安拉着她进了纹身店,一边走一边说除了脸其他地方都可以。
“如果非得是脸呢?”她继续问。
羽淮安停下脚步,深深看着她。
好吧好吧。
扯着羽淮安的手,把他扯出纹身店。
两人继续往前走。
走了小段路,她问他是怎么说服那个大块头借他十欧元的。
羽淮安说他看到那位身上有很多ac米兰相关的纹身,从俱乐部名字到往届当家球星名字,他猜那位老兄是资深的ac米兰球迷,于是,他和他说买了ac米兰年票。
众所周知,一山容不下二虎。
于是,他就说了点这座城市另外一只球队的不是,再提及伊斯坦布尔之之殇,诉说那个让无数ac米兰球迷心碎的夜晚。
“如果我再多说几句,他准眼含泪光。”羽淮安如是形容那位。
羽淮安还说,即使是五十欧,那位老兄也会慷慨解囊,足球赋予男人赤子之心,不计较回报和得失。
好吧。
投机取巧的家伙。
愿赌服输。
问羽淮安想让她做点什么,当然,这个让她做点什么前提得是在她能力范围内。
“沈珠圆,和我回家吧。”羽淮安说。
回家!
沈珠圆骤然收住脚步,板着一张脸。
羽淮安也停下脚步,把她细细瞅了番后笑,笑着捏她脸颊:“怎么?怕我在家里养了食人兽?”
拍开他的手,他反手就抓住了她的手,拉着她继续往前。
下一个红绿灯路口。
“别担心,我什么也不会对你做。”
凌晨三点。
沈珠圆置身于羽淮安半山顶的住宅区里。
两人面对面坐于地板上。
中间放着那些年她给他写的一百四十七封情书。
迫不及待,沈珠圆就开始找羽淮安口中,自己最后给羽淮安写的第一百四十七封情书,那是唯一一封她失去记忆那五年期间给他写的信。
但羽淮安给了她个空信封。
“信我烧了。”羽淮安黯声说到。
为什么要烧掉信?
“因为我没有勇气再去看第二遍。”
羽淮安说,他很难和她解释当时的状况。
“我就是不想再见到它了。”羽淮安轻触她的脸颊,喃喃说,“明明,昨晚她还是那么的甜蜜,那些在我耳旁说的话,那亲吻我时的双唇,那滴落在我身上的汗水都在证明,她一刻也离不开我,即使我想让她从痛苦的深渊解脱出来,但我还是因她表现出的一刻也离不开我欣喜若狂,我一次次在她耳边说‘圆圆别离开我。’她说不会离开我;‘别离开我,圆圆’‘我不离开你,’‘你发誓你不离开我。’‘我发誓我不离开你。’‘如果你离开我呢?’她笑得是那么地甜蜜‘如果我离开你,我就是小狗。’”
指尖来到她的眉心,顺着眉心。
她缓缓闭上了双眼。
黑暗里头,她听到他低低沉沉的声线。
那低低沉沉的声线在念叨着“沈珠圆是小狗。”
虽然羽淮安没能给她看第一百四十七封情书,但他给她看了她二十岁那年在爱尔兰一户人家门前,用铅笔在一张餐纸上写下的寥寥几句话。
寥寥几句话被包在巧克力盒子里,随手放进那户人家的信箱里。
那户人家院落里杂草滋长,显然主人早已搬离,前往别的地方居住,彼时,她以为那会是一封永远到不了羽淮安手里的情书。
没料到半年后,有人打开信箱,找到那封情书。
找到那封情书地是一位名叫做伊美尔的女士。
那幢房屋是伊美尔已故母亲住所,每年伊美尔都会回那住几天,整理院里花草、回忆和母亲相处的时光。
打开信箱时,伊美尔还以为那是孩子吃完巧克力随手把空盒子丢了进去,谁料到,那是封女孩在心灰意冷时给男孩的情书。
伊美尔喜欢在网上分享生活点滴。
于是,她就把情书放到个人社交网上。
当然了,伊美尔给那封情书提到的名字进行了特殊处理。
即使是这样,几年后还是有个年轻人找上了她。
彼时,伊美尔人在阿根廷。
伊美尔在她那则博客中如是描述——
那个年轻人从地球的最远端,日夜兼程,经历了两万四千三百英里的飞行,在那个雾蒙蒙的清晨,她穿好跑步鞋打开门,就看到坐在她门口台阶上,风尘仆仆的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脸上表情透着渴望和迫切,问她能否把在其母故居信箱找到的信交给他。
“那是她写给我的。”男子告诉了她。
透过伊美尔的那则博客,沈珠圆依稀见到那个雾蒙蒙的清晨,坐在伊美尔家门口台阶上的羽淮安。
垂下眼帘。
看着昔日自己写在餐纸上的字体。
因为用的是铅笔,一些笔画已经被氧化,若干字体也已然分不清了。
沈珠圆指尖轻轻划过那一封封粉色的信。
荔湾街那一条条石板小巷,那些白天黑夜走在石板上的脚步声,农贸市场色彩缤纷的蔬果,孩子们在远远的地方喊“圆圆”,宋金得意地骑着新买的单车,从她面前经过时还不忘扯下她的马尾巴,但追上去的是涟漪。
涟漪冲宋金喊“你干嘛老是扯圆圆头发,宋金我告诉你,你再扯圆圆的头发,我就给你的自行车开个光。”她紧跟涟漪附和“没错,再继续扯我头发,我就给你自行车开个光。”
刚说完,水果摊传来“圆圆涟漪,你妈妈在找你。”
和涟漪互换了下眼神,脚步匆匆忙忙往回家路上跑,两人是偷偷溜出来的,家里在钝爸爸餐馆要用的大骨汤,她们得看火候。
眼看就要到家了,但跑在前面的圆圆忽然就止住脚步,开始处理因奔跑而往后脑勺翘的刘海,把刘海拨至前面,让它们遮住她的额头。
宋金老是说她的脑门又大又亮,大脑门让她看起来越发的傻。
处理好刘海,她开始放慢脚步。
涟漪追了上来,一脸纳闷问她圆圆你怎么不跑了?
左顾右他回答涟漪今天天气很不错,晚上露台的星星一定很美。
在她回答涟漪晚上露台星星一定很美时,羽淮安和她擦肩而过。
半小时后。
在吴绣林女士拍桌说“沈珠圆,一定是你起的头”时,她心里正美滋滋想着在街上见到羽淮安的事情。
谢天谢地,她穿了可爱的粉色衬衫。
那件粉色衬衫可是连宋金也挑不出毛病来。
轻轻触摸那一个个贴在信封上,象征少女爱意的小饰品。
为穿了可爱粉色衬衫欣喜不已的少女今天迎来了那场长达四年的单恋故事结局——
后来,男孩也爱上了女孩。
只可惜……
耳畔,传来低沉的声线,在说“今晚别走,好吧?”
“别走,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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