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不对。”
小花子跌坐在地上,神色恍惚,凄怨低语,他猛然回头,西子捧心,指着陶班主反而唱了起来。
“说什么一步走错祸临身,分明是你得了新人忘旧恩!”
凄楚之处,珠泪涟涟。
这是唱哪一出?
祝平安心叫不妙,关键时刻,小花子又入魔了!他对着陶班主撒什么疯呢?
就见小花子惨然一笑,低声念白:“师父,莫怪我了!”
他手抓着戏台的帷幕,用尽浑身力气往下一扯!
轰!
戏台简陋,帷幔本身就不是什么坚固的物事,在刚才震荡之中,原本就摇摇欲坠,哪里能经得起这么一扯,只听呼啦啦一声大厦将倾,整个大幕竟然都塌了下来!
糟了!
突如其来的变化,祝平安眼睁睁看着这戏台倾倒,暗道这次恐怕陶班主也劫难难免了。
周围响起了怪笑声,祝平安缓缓回头,四面环顾,戏台之下原本空荡荡的观众席上,不知何时坐满了无脸的黑影,这些影子全体起立,一起发出如夜枭的笑声。
虎度门破,戏里戏外,融为一体。
人生就是戏,戏就是人生。
虚幻与现实,戏魇与人生,交融一处,谁又能分得清真假?
或许这范围并不大,但整个戏园子的规模,已经并非一座小小的戏台可以囊括。
戏魔的力量和控制范围,瞬间增强了十倍百倍!
锣鼓声息!
世界陡然安静下来,怪笑声也戛然而止,祝平安只能听到自己的心在激烈地跳动着。
原本戏台上已经光芒万丈,这时候就像是墨水晕染一样,刷的黑夜降临,只剩下一束光,照在金盔金甲的大圣身上。
此刻祝平安清晰地看到大圣已老,粉墨也挡不住他的皱纹和疲倦。
陶班主甚至已挺不直后背,弯腰驼背,以金箍棒支撑着佝偻的身体,不住地咳嗽,指缝之间,似有几点鲜红渗出。
“陶班主!”
“陶班主!”
“时候到了,该下台了!”
四面八方,又传出低沉的呼声、笑声与喝倒彩声。
戏台一侧,小花子忽然凄厉尖叫,大概是陡然清醒,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只是,已无可挽回!
戏魔的力量前所未有的增强,压制住了陶班主的大圣。
祝平安苦笑,几次转折,终究还是等不到天降的救兵。
他发觉身上的压制也减轻了,刚才如坠千斤的双腿可以往前迈去,但在这深沉的黑暗之中,他又哪有办法离开这一座杀人的戏园?
手上还有五颗珠子,他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今晚上要再用掉一颗。
这一次的轮回, 见识了陶班主的慷慨壮烈,见识到了戏台上的人生百态,也算是不枉了!
祝平安悄悄地捏紧拳头,再次默念陶班主传授的请神口诀,暗中扭动关节,舒展筋骨,怀中的纸人也在蠢蠢欲动。
前两次他没有任何力量,面对毁灭的时候,只能闭目待死。
如今他虽然还很弱小,但无论如何也有殊死一搏的勇气。
看成败人生豪迈,不过是从头再来!
“啊哈哈哈哈哈哈!”
台上的陶班主,忽然抬起头,放声大笑起来。
“叹杨家秉忠心大宋扶保,到如今只落得兵败荒郊!”
他的声音忽然清越激昂起来,这大约是回光返照,纵然没有锣鼓乐声的配合,依然声可震天,动人肺腑。
这不是《闹天宫》,这是杨老令公的《碰碑》!
祝平安学了两个月的戏,基本功还是掌握了不少,至少分得清戏班子里传统的经典折子。
此刻的陶班主不是一身桀骜的大圣,而是穷途末路的将军。
然则大丈夫死则死矣,岂能屈膝?
“金沙滩双龙会一阵败了,只杀得血成河——”
唱到一半,陶班主忽然顿住,目光投向台下的祝平安,尽管相隔甚远,尽管黑暗笼罩,但两人还是目光想接。
“小花子!平安!要活下去,我们虽然操的是贱业,却不可让人小瞧了咱们的魂和骨头!”
“区区戏魔,难动我心!在这世上,只要不怕死看的穿,那又有什么苦吃不下,有什么路走不过?”
“平安,多谢你一言点醒,今天就算是我只救下一个人一条命,我也算是对得起大圣爷爷的眷顾了!”
“尽力而为,又有何憾!”
他放声大笑,放声大唱!
声动于天!
“鬼!哭!神!嚎!”
金箍棒陡然往上一举,棒头生出毫光,旋即汹涌壮大,变成巨大的光束,直冲云霄。
轰!
这一棍子不是打向漫山遍野的梦魇黑影,而是捅破了天花板!
日光中天,照破黑暗,一切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祝平安看的明白,原本藏在黑暗处的戏魔真形!
那是万形万相,也是无形无相,终究凝结成一个四尺高的黑影,连滚带爬逃出了日光照射的范围!鬼蜮之辈,终究无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看到戏魔愤怒的大吼,黑暗卷土重来,像是狼群一样的黑影瞬间吞没了台上的大圣,血肉撕咬声与骨头碎裂声随之响起!
黑色之中,只有星星点点的红飞溅而出!
“快走!”
祝平安顾不得悲痛,他记得陶班主的遗言,身体获得自由,立刻便拔腿飞奔。
一棍子捅破天地,戏魔的禁制已被打破,他能够跑出戏园子去到外界。他是喊着小花子一起跑,小花子却瘫在原地,只顾着饮泣。
“师父……师父……”
他声声催泪,只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平日里他都叫班主,今日却叫了两次师父,或许从小跟随陶班主一起长大的他,感情更加深厚。
祝平安顾不得小花子,如今只能各顾各命,否则双双惨死,枉费班主的心意。他一脚踹开了戏园子大门,飞奔出去。
外面依然有太阳,只是惨白,有一种透彻骨髓的寒冷,仿佛那阳光被看不见的结界隔离在小镇天空上。
祝平安冲出院子,跑到大街上,在刺眼而冰冷的阳光里,看不到一个人,安静而空荡的小镇,如暴风雨即将到来的前夕,诡异的沉默着,只有桥下流水匆匆不绝,毕竟东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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