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锻铁,沙蛮羽还做过什么?”青松道童深深看了老蛮人一眼,“你是个聪明人,肯定明白小道在问什么。”
老蛮人跪在地上,喃喃道:“她在西边挖到一口盐井,从石头缝里流出来的苦水可以烧出白花花的盐。
她还让头人收留附近的野生沙蛮,说是‘人多力量大’、‘人多头人强’。
十年前,沙丘只有五百多口,现在去年,蛮人多得我都数不清了。”
“人多了怎么养活?”关将军问。
流沙河千万里,两岸的沙蛮部落很多。
部落数量众多但都很小,因为在一片蛮荒区域内,靠渔猎采择,压根养不了太多人。
老蛮人道:“您有仙人之眼,没注意到河边有一块块水田吗?羽丫头带着上百勇士,在周围沙丘、土坑里到处翻找,选出几十种药草和果树,最终挑出最耐旱的沙果和木菜。
即便它们很耐旱,也没办法大规模种植。
随后小羽说服头人,领着所有人,在流沙河边挖了几百条深沟,引流弱水灌入里面。
弱水上浮,雨水下沉。
火辣辣的太阳晒在上层的弱水上,雨水可以在下层存储起来。
‘水田’就开垦在那些蓄水深沟之间,需要用水时,可以从蓄水沟底部木管里抽出来。
那些水,人畜断然不能喝,却可以用来灌溉庄稼。
沙果有点苦,不太好吃,晾晒成果干,和肉放在一起炖,浓汤的味道却异常甘美,大人们可以试一试。
还有木菜,从地里挖出来,一坨坨,很硬,味道寡淡,像是嚼木头,可以凿碎成浆糊,晒干粉用来做馍馍,或者酿酒。
产量还非常高。
有了木菜,再没饿死过人。
对了,木菜酒也是羽丫头弄出来的。”
青松道童神情变得凝重起来,尝百草选粮种,这几乎是追赶上古地皇神农的功绩啊!
若非出生在沙蛮族若是早几百万年出生在中原,说不得如今的火云洞内要多一位女人皇。
“羽丫头是个夹脑风,基本上天天都在说怪话,搞怪事。
在酿出木菜酒后,她却劝说头人不要酿酒,将酿酒的木菜拿出来分给附近部落的野生沙蛮,被头人骂跑了还有,她让男蛮女蛮对着月亮太阳跪拜,拜过之后他们便不能找其他男女,又被奴才们骂跑了再有一回,羽丫头第十、还是第十一个‘老爹’奴才记不清了,反正是勇士沙荆,被猛虎咬死,羽丫头为他砍了个木牌子,让头人挖个土洞,专门存放死亡勇士的木牌和骨灰坛”
关将军皱眉道:“爹不只有一个,怎么还第十、第十一?”
老蛮人道:“羽丫头她爹死后,又认了一个爹,死一个、拜一个,都喊‘老爹’。她要收敛‘老爹’骸骨,为他砍木牌,在木牌上画他的人像——其实一点都不像,奴才认不出一丁点纱荆来,别人也认不出。”
以关老鸭的人品,听了这话也有些暖心,点头赞道:“她倒是个孝女。”
老蛮人摇头道:“她是个夹脑风!费劲巴拉把尸体拖回来的用途只有一个,吃掉!还烧成灰,还装进坛子里虽然羽丫头用泥巴捏出很多坛子,可坛子再多都不够用。”
关将军木着脸道:“你们又把她骂跑了?”
“骂了,但她那次没跑,沙荆是她射死老虎后拖回来的,柴是她自己捡的,坛子也是她捏出的,她有很多。”老蛮人道。
“孝女,大孝女啊!”关将军真心有点感动了。“难怪,难怪”
随着老蛮人越说越多,青松道童像是明白了什么,脸上有恍然,也有感慨。
“难怪什么?”关将军疑惑问。
“难怪烈阳侯灭了三十六国联盟后,沙丘国龙气不减反增。”青松道童盯着脚下的丘陵,目光似乎穿过泥土,看到另一个维度的景观。
“三十六个联盟国,如今所有王国都龙气惨遭重创,甚至彻底衰亡,唯有沙丘国,表面暗弱沉寂,其实内藏勃勃生机。
若非烈阳侯还没离开西方地界,若非大秦还没放弃对西方诸国的关注,龙气已经放弃自晦,直接喷薄而出。”
“小人不太明白”关将军喃喃。
老沙蛮也抬头死盯着青松道童。
“嘿嘿,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沙丘王死了,死得好,沙丘五千勇士死了,死得更妙!这些掌握力量和权威的‘老家伙’不死,沙蛮羽一个十一岁女娃,怎么在沙丘国说一不二、彻底放开束缚大展拳脚?
若小道没猜错,接下来的几年里,沙蛮羽将真正为沙蛮族建立制度,并重塑文化。
不是丞相、将军之类虚浮的体制,一定是凝聚人心的礼仪道德都是些过去她想做却被人骂夹脑风的事儿。”
“礼仪!!”关将军真的震撼到了。
“沙丘王始终是蛮夷,沙蛮羽却是蛮中圣人,蛮王不死,圣道难行。”青松道童叹道。
“现在我越发想见见她了,到底是宿慧天生,还是某个大能转世,早早觉醒了前世记忆。”
嘴里呢喃了几句,青松道童便招招手,示意关将军骑上战马跟他一起走。
“若是大能转世,必然修炼出大神通了吧?”关将军道。
青松道童不紧不慢地走,却一步两三丈,摇头道:“她没任何神通,连最最基础的武道,也一窍不通。”
“那就是天生圣人?”
“呵呵,圣人倒算不上,蛮夷终究是蛮夷”青松道童轻笑道。
关将军心里不太舒服,同样的事,你们中华人做成了,就是天生圣人,换到中华之外,就蛮夷始终是蛮夷?
若是蜀国骑兵骂沙蛮子蛮夷,他完全不会这样敏感,内心还十分赞同。
可青松小道童来自中华上国哪怕这位上邦使臣一直表现得谦逊有礼,关将军也知道自己等人同样被归为蛮夷一档。
青松道童一边大踏步前行,一边用余光瞥了眼赤烟驹上的关将军,意味深长道:“真正的天生圣人,不仅有宿慧,更重要的是顺应天时、得天之浓眷。
什么叫得天之眷?
遇到凶险,必有贵人相助。
发迹之前,必然不会遇到难以克制的强敌。
一切磨难都是磨刀石,一切敌人皆为踏脚石。
沙蛮羽聪明,有灵性,可她运气糟糕透顶,没一丁点天眷。”
关将军愣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还连连点头。
她若有天眷,他们也不会来这儿了……尤其是青松小道童,他在这,她铁定跑不掉了。
“唉,她其实还是有不少天眷,若非道长及时赶来,小将这会儿已在沙丘百里之外。”
青松道童心里不以为然。
别说离开沙丘百里,即便铁骑营已经回到了蜀国,贫道一句话,你依旧得再跑一趟。
吩咐一句话的口水,贫道是不会吝惜的,反正来回折腾的不是贫道。
从五十年前,“亡秦者,胡也”的谶语出现,就注定了从今往后,一切“外族圣人”、“外族圣朝”,都将是半途夭折的结局。
大秦不会亡、不能亡!
囚潜龙、斩龙脉,乃吾辈道人之神圣职责,贫道誓报国恩、万死不辞!
心里坚定了信念,青松道童清澈的眼瞳里闪过一道凌厉的杀气。
不是针对沙蛮羽,他的目光看向了前方,杀气未露已收。
——有食秦禄者,背叛了人皇!
“这似乎是一座寺庙,道长到这儿做什么?“关将军问道。
他有赤烟驹,青松道童擅长五行遁术,半盏茶的功夫,两人一马已沿着沙蛮居住的丘陵跑了十多里路,最终停在一个黑糊糊的土窑外。
若以流沙河的河面为基准线,沙蛮居住的沙丘,海拔有五百米,它是绵延数百里的丘陵中,最高大的,却非唯一山丘。
此处海拔大概两百米,比沙蛮居住的沙丘低矮,上面光秃秃,不见多少林木,在一处山坳挖出个窟窿,像是窑洞,但洞不深,里面供奉了几块两米高、半米宽的木牌,还有一尊疑似佛陀的石像。
先前关将军开启千里眼四处扫荡,曾注意到这里,看到了佛像,所以说是“寺庙”。
沙蛮应该有供奉此处“神祠”,土墙上大量烟熏火燎的痕迹。
乱七八糟的兽骨此时依旧留在熄灭的火坑里。
“唉,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小小的沙蛮,竟然全齐全了。”
青松道童叹了口气,又整理发髻与道袍,朝着窑洞里的木牌与石像恭敬拜了三拜。
拜完后,瞥见依旧高坐马鞍,还一脸不解的关将军,青松道童淡淡道:“你可知窑洞里面供奉的都是谁?”
“应该是佛?”关将军想了想,又道:“先前老蛮人说过,这地方是沙蛮羽让人挖的,她亲自雕刻的如来佛祖。
大概她也明白自己雕工糟糕真的非常糟糕,后来就没雕刻玉皇大帝和三清道祖,只砍了几块木牌代表三清、玉帝的神龛。”
说到这儿,他立即醒悟过来,赶忙跳下马,学着青松道童向里面拜了三拜。
不知者不怪,可明知道它们代表什么,还傲慢无礼,就是大罪了。
关将军倒不是担心佛祖、玉帝、三清注意到这儿他真心觉得沙蛮羽是瞎子点灯,他们大蜀国的庙宇更宏伟壮丽,信众更加虔诚,可仙佛们几时显灵过?
就比如这沙蛮羽,一个蛮人也晓得拜道祖、玉帝和佛祖,太难得了,可结果呢?依旧是族人被灭,族地沦陷,自己也不会有好下场。
不过如今青松道童在边上,他只恨没有更多的表演机会,绝不会遇到舞台也不登台作戏。
“沙蛮羽很有慧根!”等关将军礼毕,青松道童又开始感慨,“沙丘蛮族几百口人丁时,只有野兽之患。
若是部落十万、几十万,真正成为王国时,必然树大招风,可能吸引到附近妖王的注意。
辛苦发展几十年,结果满城国民沦为妖王盘中餐,太憋屈、太可怜。
拜神不一定能得神眷顾,可建有神庙的地方,妖精看了也会顾忌三分。”
关将军又在心里吐槽:鲁国为什么要当叛逆?鲁国那些一夜之间沦为空城、百姓全被妖王摄去的郡县村落,难道没建神祠寺庙?
神佛肯定是真,可拜他们是否有用连思考这个问题的时间,都属于浪费,不如用来苦修武功、发展军力,自己强才是真的强。
“太一道正阳宫,弟子青松,到此执人皇之令,左社右稷,土地祗灵,出来见我,元亨利贞,敕”
青松道童口诵真言,双手掐印,最后向地上一指,“蓬”
泥土地凭空冒出一团灰白烟气,烟气中还有碳火和菜肴的香味像是厨房里烧火炒菜的味道。
但烟气很快散开,地上空荡荡。
关将军撇了撇嘴,嘴角似有一缕笑容。
青松道童可爱的婴儿肥圆脸一片冰霜,眼中隐匿的杀气再次浮现出来。
“奉人皇之令,前东蜀吏部尚书、大秦文慧馆三等学士,现西沙‘辛末号’土地,邹青,滚出来见我!”
除了语气不客气、态度更严厉,青松道童还拿出一块紫金色的令牌。
令牌几乎和青松的脸一样大,也不晓得之前藏在哪。
正面只有四个云篆:如朕亲临
背面则是一个巨大的“秦”字。
看到这块令牌,连事不关己的关将军都受到了惊吓,立即趴在地上,五体投地。
什么将军甲胄在身,不方便行礼完全不存在。
不仅五体投地,他额头上也汗津津,眼中难掩惊恐:该死,青松小道童怎么连这玩意儿都有?他要干什么,他带我来干什么?接下来要干什么?
他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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