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出事了!”

    一名仆妇匆匆赶到荣喜堂,隔着微风拂动的竹帘对屋内喊话。

    一名四十多岁,保养得宜的中年妇人斜倚着软榻,满脸疲色,身后一名丫鬟正在给她捏肩。

    “何事?”

    妇人闭着眼睛问话,声音沙哑。

    仆妇弯了弯腰,压低音量,“是少夫人,她她她,她……”

    吱呜半晌,终不成语。

    妇人睁开眼,眉头紧皱,语气不耐,“她怎么了?”

    仆妇扑通一声跪下,急急低语,“夫人,少夫人撞邪了,您快去看看吧!”

    妇人挥退捏肩的丫鬟,沉声问道,“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仆妇胆战心惊地道,“奴婢,奴婢不知道怎么说。少夫人的事有鬼神在上头管着,我等凡人不能口述笔书啊!”

    中年妇人面色微冷,轻哼道,“有鬼神管着,不能口述笔书?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鬼神敢在我宁远侯府作祟。我余家一门双侯,煌煌贵气,足够将它镇杀!”

    此处乃宁远侯府内宅。老侯爷余成望承袭了祖上的宁远侯爵位,中年妇人乃宁远侯夫人,名唤苗萍翠。他二人的嫡子余飞翰南渡途中多次击退蛮夷追兵,被皇帝封为忠勇侯。

    大周丢弃了半壁江山,在临安建立新的都城,宁远侯与忠勇侯便是这新都内首屈一指的勋贵。

    苗萍翠不惧鬼神自然有她的底气。

    “走,去看看!”

    苗萍翠站起身,满脸不虞地往外走,冷冷说道,“今日是侯府挑选嗣子的大日子,她方众妙若是心有不满,借鬼神之名作妖,我决不饶她!”

    说来也是家门不幸。忠勇侯余飞翰成婚三载都不曾与妻子圆房,正准备圆房的时候,蛮夷渡江打了过来,他只得披挂上阵,抗击敌军。

    三月前,八百里急报送到新都,言说蛮夷虽被大周军队击退,主将余飞翰却被暗箭射中,落入长江,死无葬身之地。

    收到消息的宁远侯当即决定要把庶子余飞虎记在苗萍翠名下,充作嫡子,将来好立为世子,承袭爵位。

    当年苗萍翠怀孕的时候差点被余飞虎的母亲刘氏害死,苗萍翠自然不能够收养仇人之子。

    她思来想去,决定釜底抽薪,于是联合族老们向宁远侯余成望施压,要在族中选一个聪明好学,秉性纯良的孩子过继到已死的余飞翰名下,当做嗣子培养。

    出于各自的私心,族人们自然千万个乐意。

    国运衰微,山河破碎,想要在此世立足,家族便是一股牢不可破的力量。宁远侯余成望不敢与族人离心,只得放弃扶持庶子的想法。

    今日就是挑选嗣子的日子,对苗萍翠来说是一件大事。想到等在院外的两个孙儿,她心头一热,掀开竹帘走得飞快。

    方众妙今儿个若是坏了她的好事,她定然要让对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片刻后,苗萍翠已来到一间布置得极其奢华的厢房内。

    府医正用沸水煮过的白布一圈一圈裹住方众妙的额头。昨日方众妙忽然晕倒,撞上桌角,太阳穴的位置戳出一个血口子,昏迷了整晚,今早才醒。

    方众妙单手支额,闭目拧眉,似乎颇为头疼。

    听见婆婆的脚步声,她没有睁开双眼,起身迎接。

    她的三个大丫鬟围在她身边,神情都很恐惧。

    把苗萍翠找来的那个仆妇站在门口,眼神躲闪。她是方众妙的奶娘董氏。

    苗萍翠上下打量这个儿媳妇,没看出哪里不对。她正准备开口询问,四面八方忽然传来一道缥缈清婉的声音。

    【我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

    【可我知道天是蓝的,树是绿的,花是红的。我还有常识和学识,我唯独不知道周围这些人是谁,自己又是谁。】

    方众妙卷翘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似要睁眼。

    须臾,睫毛却又安静地覆盖。

    那悠远缥缈,宛若九天梵唱的声音飘荡在半空,【现在是我最虚弱的时候。猛虎负伤,不可示之于豺狼。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面对一群不知是敌是友的人,我必然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失忆。】

    【懵懂无知,定会被欺骗利用。】

    【听说我刚刚死了丈夫。看这屋内的摆设,我应当是一个有钱的寡妇。】

    【有钱的寡妇最是招人惦记,更要谨言慎行。】

    【如此,我便假装悲伤过度,闭门不出,谢绝见客,也算正常。】

    【之后我再慢慢打探,总能知晓自己的身份。】

    睫毛再次轻颤,似要掀开,苗萍翠猛地转身,推门出去,高声留下一句话。

    “给你们少夫人找一套华贵的礼服叫她换上,颜色不要太鲜亮。今天是侯府的大日子,穿得这么素怎么成!”

    三个大丫鬟连忙低头应诺,再抬头的时候,夫人已经出去了。

    方众妙睁开眼,看见的只是一道消瘦匆忙的背影。

    “少夫人,您穿这套吧。”

    大丫鬟碧桃从箱笼里找出一套藏蓝色镶银边的礼服。

    方众妙颔首,“好,我自己换衣,你们都退下吧。”

    三名大丫鬟并一个奶娘鱼贯离开厢房,府医也迅速收拾好药箱,躬身告退。

    院外,苗萍翠领着一众仆妇站在一棵香樟树下等待。绿荫笼罩,令她略显疲态的脸庞更加阴郁。

    她知道儿媳妇换衣服的时候不喜身边有人伺候,故而才有刚才那句话。她要把院子里的人都招来,又不能引起儿媳妇的怀疑。

    她盯着奶娘董氏的脸,沉声道,“紫竹轩内所有丫鬟婆子都随我来。”

    董氏知道兹事体大,连忙应诺。

    侯府最偏远的一座院子内,紫竹轩的丫鬟婆子们站成三排。

    苗萍翠问道,“听见的举手。”

    那声音不是什么九天梵唱,是儿媳妇的心声!方才她试着将此事说与旁人,却开不了口,也写不了字。某种无形的力量封印了她的嘴和手。

    果然有鬼神在作祟!

    不过苗萍翠并不感到害怕,反而十分兴奋。她知道,这件事对自己非常有利!

    丫鬟婆子们相互看看,有人满脸恐惧,有人疑惑慌张。

    听见什么了?为何要举手?

    苗萍翠加重语气喝令:“听见的站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四个人站出来,她们分别是方众妙的三个大丫鬟碧桃,红柳,绿云,奶娘董氏。

    苗萍翠冷厉的目光在人群里逡巡,厉声道,“还有吗?”

    丫鬟婆子们纷纷跪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里只有疑惑,并无撞了鬼的恐慌。

    苗萍翠观察许久,确定其余人真的没听见,这才带着三个大丫鬟和董氏走进耳房密谈。

    她并未发现,当丫鬟婆子们跪地俯身时,有一个粗使丫鬟将额头磕在地上,藏起自己怒火中烧的双眸。

    室内,碧桃、红柳、绿云、董氏战战兢兢地看着苗萍翠。

    苗萍翠悠悠然坐下,尖而长的手指甲有规律地叩击桌面,发出轻微响动。

    在这一声声的敲打中,四人渐渐汗流浃背。

    苗萍翠盯着董氏,徐徐开口,“听说你儿子欠了不少赌债,赌坊那边扬言要剁掉你儿子的手?”

    董氏连忙磕头,声音砰砰作响。

    苗萍翠盯着碧桃,“你想嫁给大管家当正头娘子吗?”

    碧桃呆了呆,脸颊顿时染得绯红。

    苗萍翠笑望绿云,缓缓说道,“你有六个姐妹,一个幼弟,祖父祖母都已经年逾古稀,叔伯并你父亲,总共三房,全都住在两间破败的茅草屋。一大家子人,二十几张口,全靠你一个人的月钱过活。难道你不想他们生活得好一点吗?”

    绿云眸光闪烁,意念动摇。

    苗萍翠最后望向红柳,玩味道,“少夫人的金镯子怎么在你手上?我见她昨日还戴着。莫不是你知道她失忆,从她妆匣里偷拿的?”

    红柳连忙把手背在身后,使劲儿拉扯衣袖。

    苗萍翠嘲讽地笑了笑,一一扫视四人的脸,说道,“你们是最了解方众妙的人,我要你们博取她的信任,引导她亲近我,被我掌控,还要每日监视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事情若是办成了,我留出一间旺铺给你们分红。”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里满是犹豫,却又闪烁着贪婪的光。

    苗萍翠抬起手,看着自己修剪得宜的指甲,漫不经心地开口,“听说方众妙最赚钱的铺子,一年能有几千两收益。你们四个人分,每人少说也有几百两。”

    四人脸颊涨红,呼吸陡然加重。

    苗萍翠很满意她们的情绪变化,站起身幽幽说道,“限你们三日之内找出方众妙的库房钥匙、账本、地契、银票、房契,还有方家家奴的身契,尽数交予我。她的嫁妆我要全部掏空。届时,我会把你们的卖身契归还给你们。你们得了铺子,得了银钱,去外面自立门户不好吗?”

    四人心头一热,连忙应诺。

    找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她们还可以私底下侵吞一些财宝。一个旺铺就想打发她们,简直做梦!

    苗萍翠知道这些人的小心思,也不点破。东西到了她手里,之后是杀人灭口还是斩草除根,还不是由她说了算?

    要不是儿子死了,两个孙儿需要嫡母照顾抚养,她真想直接弄死方众妙。

    心声出现的时机刚刚好,也不知两个孙儿能不能听见。若是好好利用,能做成许多事。

    方众妙啊方众妙,你的钱财合该给我孙儿花用,你的人脉合该给我孙儿铺路。你生是我余家的奴,死是我余家的鬼奴。你这辈子都别想翻身!

    等两个孙儿长大,有了前程,我便一碗毒/药送你上路。

    猛虎负伤,不可示之于豺狼?哈哈哈,我的确是豺狼,只可惜你不是猛虎。连老天爷都看不过眼,在惩罚你呢!

    思及此,苗萍翠压下杀心,把四个银锭子赏给董氏四人,这才笑着走向紫竹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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