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行行 > 三九〇 凡心区区
    “没想到你还有胆来。”沈凤鸣望了一眼庭院的微光。此处离东楼已经足够远,无论怎样说话,应也不会惊醒了秋葵。

    “我是来应你的金牌令呀。”娄千杉微笑,“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金牌令不过是唤人去临安。”沈凤鸣道。“黑竹一百二十人已经选定,你不在其中。”

    “你不会想赶我走吧?”娄千杉笑得越发璀然,“就算我不以黑竹中人的身份,总也能以云梦盟友的身份,来此与你并肩为战吧?你就当我是自作聪明——人家也是想帮你……”

    “帮我?”沈凤鸣冷笑了笑,“我还没问你——上次的幽冥蛉,是幻生界给你的吧?他们肯将这么重要的物事给你,你现在却要我相信你会来帮我?”

    娄千杉这一次苦笑起来。“你果然……都知道了。”她叹了口气,“你也该想得到,幻生界肯给我重要的东西,当然是因为他们想杀一个重要的人;也因为他们相信——我也理应想要杀这个人。可惜啊,我失手了。这个人到现在还活着——就站在我的面前。”

    沈凤鸣没有说话。他不知道她究竟想说什么。

    “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娄千杉语气喟然,“他们肯定也弄不明白,定会认为我私吞了幽冥蛉,没有对你动手。我反正是解释不清了,干脆就真的帮你好了。”

    她掩口巧笑。“哎呀,你可别以为,我是真想害秋师姐。我还不知道吗,你为了救她,可是连命都不要的。我是怕太着了痕迹,所以才让秋师姐先吃了点苦头——只有这样你才肯心甘情愿去死啊,不是吗?”

    沈凤鸣只能看着她。明知她在信口胡扯,可大概正是因为这谎言太荒唐,荒唐到娄千杉明知他一个字都不会信,他反更不知何言以对。

    “演完了没有。”他冷冷开口。

    娄千杉眼中的笑意微微敛下,瘦削的双肩轻轻耸了一耸,低垂下头,也低垂下语声。“信不信都由你。反正那事情已经过去了。”

    “你说有要事告我,说的就是这些?”

    娄千杉咬了咬唇,“不是。”

    “那你要说什么。”

    “我给你看件东西。”娄千杉自衣襟里取出一物,是封精致的帖子。

    沈凤鸣接过来。“‘归宁拜帖’……?”这四个字让他微微一怔。出嫁女子回门,称为“归宁”。一些大户人家之间,若是为示尊敬,回门时夫家陪同的亲眷便会预先递上拜帖,娘家则设宴款待,以为融洽。

    他抽出细看,拜帖的具名是宋客。

    “我夫君双目盲了,书写不便,这其实是他大哥宋然代的笔。”娄千杉见他看得蹙眉,面上反而露出莞然,“千杉父母早亡,心里就将云梦当作娘家了。要不是早先真的以为你已死了,定会一早知会你,邀请你来喜筵上,做我娘家人呢。”

    她又续道:“也怪我那一段日子都没留意外面的消息,后来——也是他们在总舵见了你的金牌令,我才知你还活着。我连忙就与夫家商量了下,正好他们兄弟两个回头都要去临安,定会拜访你,也就当陪我回门,与你告知了——你就予我个面子,到时招呼招呼他们可好?”

    她说话间,不自觉地就将双手伸来,真似个孩子般,要攀住沈凤鸣的衣袖。

    沈凤鸣匪夷所思之下,还是下意识向后躲了躲,余光瞥见她头顶挽髻的发簪。那新簪华美,雕饰精巧,可那簪首上细细几个小孔,这般近看还是能看得出几分杀意的端倪。

    就算娄千杉此时对他没有暗算杀心,可将这一枚艳丽至极的暗器作了发簪,靠得如此之近,还是令他心底透出寒意来。娄千杉本不擅暗器——即使要用,她也只以她的凝冰诀幻术,化水为兵。倒是宋客的暗针沈凤鸣领教过——这一件精巧的机簧,多半是宋家给她防身的礼物。

    “真是……想不到。”沈凤鸣收敛那些讶异与惊心,也折回那纸拜帖,淡淡然道。“我不知娄姑娘竟已与宋二公子结了百年之好,否则,我该早点备上礼物,前去陈州贺喜的。”一顿,目中还是透出锐利来,“看来你这些日子都在宋家——你的目的想来也快要达到了吧?”

    “是快达到了。”娄千杉也收起嬉笑,淡淡回答,“若不是宋然已经有了妻室,我说不定已经不需要与他们纠缠下去了。”

    沈凤鸣明白她的意思。娄千杉的目标想必本不是宋客,而是宋然,因为宋然才是继承执录之任的人——若能成为执录的正妻,她可以更容易地拿到她想要的册子,而嫁给宋客则要曲折得多。

    他竟已不再觉得难以置信。这样径行无忌,这样不择手段才是娄千杉的本来面目吧。她不在意,也不去计算在这其中,她自己付出的代价又有几何。这大概就是她要告诉他的“要事”?告诉他复仇依然是她生存的唯一目的,过往种种,都不过是一时冲动,都——“已经过去了”?

    “这帖子是你要求宋然写的吧?”沈凤鸣晃了晃手心,“怕我不肯留下你,就用执录家来压我——我却不懂了:既然你想要的东西已经近在咫尺,为什么不待在家里,反而定要来洞庭?”

    “因为宋然把那些册子带走了。”娄千杉道,“他去了临安,见我们那位新大哥去了。我和宋客得过些日子才能去临安与他会合,左右也是急不来,我若不跑出来,难道真要我在家里陪一个瞎子?”

    “你既然不喜欢与宋客在一起——这般利用他们,就不怕我借归宁宴的机会,将你的秘密告诉他们兄弟两个?”

    “你可以试试看。”娄千杉道,“看看现在宋家上下是比较相信我,还是比较相信你?”

    沈凤鸣竟无言以对。他一点也不怀疑——娄千杉的确能够令得宋家上下对她全心信任,就像当初她能够令得秋葵对她全心信任,独视自己为别有用心之徒一般。

    但娄千杉随即还是叹了口气,“可我……并非要以执录家来压你——我知道你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因为——哪怕你与执录家交恶,君黎的面子也足够保你在黑竹会无虞。我只不过求你信我这一次,让我留下来与你一同对付幻生界——这一次本就是执录家的意思——宋矞死在幻生界的手里,宋家都希望我能助你一臂之力,以为他报仇。我真真确确是来帮你的。我现在没有半点理由再站去幻生界那边,也更没有理由再来害你。”

    她一时说得恳切,目光忽闪着,如午夜里忽明忽暗的花儿。

    “这么说,你也是为了更取信于宋家。”沈凤鸣笑笑,“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好。我今天去幻生界那边探察,是遇了些麻烦,本来正有点发愁该怎么解决。宋夫人既然自告奋勇,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愿意纡尊降贵,于这次行动的安排上,听由我的派遣?”

    “这是自然。”娄千杉笑道,“不管是黑竹还是云梦,我可都算是你的部下,不听你的又听谁的呢?那你的意思是——需要我再去探察?”

    沈凤鸣摇了摇手,“探察就不必了,只是我想到的一个办法,正巧非你不可。”

    “非我不可?”娄千杉眼珠转动,娇笑道,“只要不是让我去送死……”

    “当然不必送死。”沈凤鸣稍稍俯身,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娄千杉面上笑意渐逝,待他说完,仰首向他,目光之中竟有些复杂难言。

    “你……是认真的?”她语气忽然有了几分悲失。

    “这件事于你应该不难吧?”沈凤鸣却说得轻描淡写。

    娄千杉咬着唇。“我知道你还是不相信我。你就是不想我留下。”

    “若是你不愿意,我不勉强你,只能请你回陈州去了。”沈凤鸣道,“回头见了你夫家的人,我便只说——是你一上来就不听我的安排。”

    “你就是怕我还会对秋葵下手,对不对!”娄千杉气息忽然转急,“你就是容不下我,你连让我与她道个歉的机会都不……”

    “我为什么要给你机会。”沈凤鸣一字字地道,“你是想她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般继续将你当作小师妹,还是想她当面与你清算她受的苦?——你背信绝情惯了,倒是怎样都不怕。可是她与你不同。”

    娄千杉单薄的身体摇了一摇,向后退了一步,像不认识一般地看着沈凤鸣。“可是她与你不同”——简简单单的一句,听在耳中竟也如万虫噬咬般钻心,钻心过他骂她背信绝情。

    “你想好了没有,去还是不去?”沈凤鸣将帖子晃动着——执录家对他的威胁,此刻仿佛都反成了他对娄千杉的威胁。

    娄千杉慢慢才收敛起表情,归于平寂:“我想最后问你一事。”

    “你说。”

    “如果——如果不是我对她动了手,你会不会——至少——还如以前一样,将我当个朋友?”

    沈凤鸣稍稍沉默了下。这世上本没有什么如果。如果娄千杉不曾对秋葵下手,秋葵到现在还想要自己的性命也说不定,若从此而论,自己是不是还要感谢娄千杉?

    他笑笑。“我会怎样不好说,不过——你本来至少还能有她这个朋友。”一顿,又道:“所以我劝你现在——还是好好地珍惜宋客。若是连宋家的倚仗都没了,你就真的无路可走了。”

    娄千杉目光垂落,睫羽闪烁,半晌,忽展颜一笑,面色焕然:“好,我答应你——作为回报,你也别乱嚼舌根,搅乱我在宋家的计划。”

    “可以。”沈凤鸣抱臂,“我正好想看看——那个宋然会不会也和他弟弟一样无能,竟能让你得了手。”

    娄千杉轻轻哼了一声。“那么我也要看看——就算没有我的‘妨碍’,那个你一心想保护的人,到底会不会把你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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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娄千杉应允了抹去一切来过的痕迹,在天亮前离开武侯园。从南楼的窗前看下去,月影沉下,白日未启,她离去时的轮廓瘦瘦淡淡,像一切明白怎样挣扎都再无意义的绝望背影。

    沈凤鸣是亲眼确认了她的离去的,可是现在想来,就连那绝望的不回头大概也不过是一种新的伪装。人总是下意识以为自己掌握了那些多变的人脸上某个瞬间的真实,沈凤鸣也不例外,可是——这个女子也许真的太难捉摸,以至于,那些变化万端的表情,竟没有片刻是真实。

    这张柔软的字笺不知道算是真实的吗?天光已耀,沈凤鸣佯装镇静地从秋葵的指间揭下了那一纸翻飞。笺上只有两行、共十四个字:天意从来高难问,凡心区区不肯休!

    她的字迹,也像天亮前那个背影一样瘦瘦淡淡的,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走,可此时此地,偏偏执拗地一个个钉在这里,任凭风怎么吹动也不肯退散分毫。

    此时的沈凤鸣无心深究她的本意。只是在很久以后回想起来,他觉得,那该是这个女子离开时的最后一点嘲笑与自嘲。即使明知没有意义,她还是怀着满心不甘,不肯叫他趁心如意,仿佛这样就可以让他记住她——哪怕是以一种更坏的方式。他始终也无法确定,她在写下这十四字的片刻,那不肯放下的凡心,到底是她的家仇,还是她的嫉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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