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总相信朱雀这般想法有缘故。回想起来,依依往日里时常住去外面,甚至一住数月不闻不问也是常事,如果不是朱雀当真不认为依依有什么要紧,那便是有意为之。在旁人眼里自然亦是如此:依依于朱雀似乎比别个女子特别些,却又没有那么特别——这倒也令得她独住外面一直稳当,既没人敢轻易惹她,也没人愚笨到认为用她便能对付朱雀。眼下朱雀或也觉得,早点让她去外面住,也便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竟有孩子。如此,依依只消深居简出这几个月,将孩子生下,将来这孩子或也少许多遇险之虞。
“是不是……禁城里出了什么事?”夏琰还是问了一句,“所以师父觉得——在这里反而不安全?”
朱雀看了他一眼,“禁城这么乱,对头这么多,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夏琰听不出个所以然来,想了想道:“我还是觉得依依留在这里好些。不过师父若真打定主意想她去外面,我可以让她住在一醉阁。”
朱雀冷笑,“一醉阁?”显然是想起了那日遇见的阿合等人,嗤之以鼻。
夏琰笑,“师父不是要不引人注意么?我保证她藏在一醉阁没人发现得了——比她回自家总要少些邻舍注目。若师父觉得一醉阁还不放心——外面只怕再没有更放心的地方,倒不如留她下来了。要我说,接下来也是天寒,若衣裳穿得多些,少出门,只叫最贴身可靠的一两人跟着,未必便叫人看出什么来。到得明春,孩子也便出来了。”
朱雀不语,半晌,道:“我原也不曾细想此事,只是前几日看她样子有了不同,心里总觉怪异得很。”顿了一顿,“既然你与秋葵都是这个意思——便先让她留在我这也罢。”
夏琰笑道,“是了。否则我和秋葵刚回来,依依却又走了,府里又寂寞几分。师父当真担心,那往后这禁城出巡,我替师父去,师父只陪着她就是。”
朱雀又不语了。
两个走了少顷,夜凉涌起,整个禁城轻寒之下,愈发静了。
“我一直想问——”夏琰趁着这话头,“依依原是师父什么人么?我看她在内城里除了师父,也没什么依靠,就是在京城里也没什么亲友,实想不到——起初是怎么到了师父跟前的?”
他实是好奇。依依的为人固然是极好的,可他晓得朱雀的秉性——素日不过是寻个欢愉,哪里会有空去解一个女子的为人?若说是以貌取人,依依形貌固然不错,却也并不比别个特别美艳;她是会琴,或中朱雀的意,可琴技也不过中人——远称不上出类拔萃,朱雀但有心真细选几个琴姬作陪,在这偌大京城,多半也选不上她。
只除非,她有来历。
“不是什么人。”朱雀却答道。“我留下哪个女人都没什么好奇怪,你还不如问,她为什么愿意留在我身边。”
夏琰微微一怔。朱雀的意思——是依依别有目的吗?在女人的眼里,朱雀当属面目狰狞之辈,尤其是依依这么年轻的女子,很难相信她能对朱雀生出什么真的男女情意来。——可依依哪里是想要留下,分明是害怕,不敢不从。
他一直是如此觉得的,是以也从不多问。直到三个月前朱雀被刺——夏琰至今还能想起依依那双被风尘吹红的眼,他在那日陡然发现,依依对朱雀,竟不止有怕。
后来为救朱雀奔忙,他始终没有静下细想此事。可若要他相信依依是怀有恶意之辈——却也绝非如此。这女子若有半分恶意,即便不敢做什么,只消放任不管朱雀的重伤剧毒,也必能置他于死地。那时自己与秋葵都不在临安,根本无人能知晓发生过何事。
朱雀侧目见他只顾走路却怔忡不语,不免失笑,“你倒是想远了。”
夏琰回神,“师父从没怀疑过依依?”
朱雀不答反道:“你不是会看相?你看依依——是什么来历?”
“什么来历——哪里就能看得出。”夏琰苦笑,“不过,我觉她出身应是很苦,遇到师父之前,想来——过得远不比现在。”
轮到朱雀沉默。
“我说对了?”夏琰看他。
朱雀吸了口气。“我与你说过,五年前,我还在大牢里的时候,太上皇赵构突然一日来看我。当时他还是皇帝。”他缓缓道,“他那时刚刚听说平儿的事,来向我打听此事真假,还说他不想追究当年谋反之事了——若是此事当真,他想让我替他把这孙儿找回来。”
夏琰听他突然说起往事,也不知与依依是何瓜葛,便只“嗯”了一声。
“莫说赵构关了我十几年,就算不是因此,我也不大想答他。”朱雀道,“他便一连数日派人摆下酒菜,亲来牢里款待我,还问我,有什么要求,但开口与他提。只要我告诉他真相。”
夏琰又“嗯”了一声。
“那时候我内功还未全然复原,倒也不急着出去,加上——我心里不信他会真放了我,也不信我提什么要求他都真肯应,便出言挑衅,说,谁不晓得我朱雀最好的是女人,在牢里十几年,吃喝粗糙些也便罢了,可没有女人却难受得慌。他若真想我开口,便与我找个女人进来——而且,我要这宫里的女人。”
夏琰这回不“嗯”了。他知晓这般话朱雀当然说得出来,但还是觉出些惊悚荒唐。“太上皇看起来——不像忍得了这般挑衅之人,师父就不怕他一怒之下,要杀你?”
“他忍不了挑衅又如何——他终是个软弱之人,在这禁城,他虽高高在上却也孤独无依,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臣属来替他面对我这般当面羞辱。”朱雀说话时却还是昂然得很,“但我也没料到,他当真爽快答应了,就连脸色也没与我一个。而且下午,那个女人就来了。”
夏琰张口犹豫半晌,终是出声:“那这女人便是……”
“便是依依。”朱雀接得轻易,像是不觉得此事有什么可避讳,更不觉得值得震惊。
“依依原是……宫里的?”
朱雀嗤笑,“当然不是。说起来太上皇倒也不傻,他知道我是有意为难他,不是当真。但他也知道我喜欢女人总是不错。所以他叫人从外面找了一个女子,下午送来我那间牢室,晚上接走。我也没证据说这女人便不是宫里的,当然便没有办法抵赖答应他的事了。”
夏琰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去外面寻——那便多半是从烟花之地寻了来的。依依出身风尘他虽然早有猜测,可她与朱雀竟是这般渊源,若非亲耳听见,他哪里又想象得到。
“不管怎么说——师父总算一直惦念着她。”他良久出声,多少带些尴尬。
“你以为是我惦念着她?”朱雀面上却露出一丝少见的怜悯之意。
“不是么?”夏琰不觉道,“不是师父后来派人寻到她的?”
“我没那么好兴致,特意去寻一个几年前好过一次、连姓名和来历都不晓得的女子。”朱雀道,“只合说——是她定要再三遇着我,便是我想置之不理都不成。”
“就是说后来又遇上了。”夏琰道,“那也算得有缘,而且,总也要师父还记得她、认得她才行。”
“她……也确是个……能让我记得的女子。”朱雀道,“至少,肯忍着那般屈辱,到天牢里那般认真去服侍一个‘死囚’的,一千个妓女里都找不出一个。”
他在宫墙之下稍许停了步子,看了夏琰。“你去过勾栏么?那些个行院里头,若不好好待客,便要被打,依依出身的便是那种地方。当时——我原不知他们给我找了什么人来,她一来便与我磕头,说,一定好好服侍我,只求我回头不要与人说她做得不好不是。我也没应声——想总是路上有人与她说了,务要令得我高兴才好。那牢里很黑,她也见不着我容貌,看不到我手足上镣铐锁链,似便不怕,当真将我当平日的客人般,一件件宽衣,一样样待我。可她虽看不见我,我看她却看得清楚——若不是我见了,我定不知晓这女子一面卖力取悦于我,一面却原来哭个不住,只忍了不肯出声,时时拿手帕将涕泪擦了,怕叫我知觉。细想此事——天牢是何等腌臜之地,莫说宫里的女子绝不肯来,就算烟花女子,又有谁肯?即便看不见这地方如何肮脏阴森,可与一个‘死囚’做此等事,只除非受了极多威胁,否则也必不肯来。”
夏琰咳了一声,“我以前跟着做算命的行当,也算是走江湖的,虽然……虽然是没大与勾栏里打过交道,不过我晓得有些地方确是……规矩重得很,依依想是怎样也推脱不得,而且她胆小,虽然不愿,也只得……只得来了。”
“你没想过为什么偏是她?临安城多少行院,一个院里多少粉头——为什么偏就是她?”朱雀冷哼了一声,“京城一地,便是烟花之所,也分三六九等。虽然是奉了天子之命去寻个女人,可这等事谁敢说竟是天命?既不敢说,没个来路,那些门槛高的当然请不动,只有去最低等的军妓行院,往上通的口舌眼线也少些,才敢去叫一个出来。你说依依出身低,一点没错。她幼时家里将她卖给人家做婢,不到半年,东家犯事,丢了官,按律,家产抄没,男丁充军,女眷发为官妓——明面上是如此,不过京里总有关系能搭救,便只她这个刚去未久的,还没靠山,不但出离不得,还沦落了最破落军妓勾栏。她在东家那学过点琴,按说若去了这行当,也算个傍身,可到了那最末等乱糟之所,反没用武之地,比不上会陪酒划拳的女子。你也知依依胆小,平日里得不着什么好脸色,只有——那天没人肯应牢里的生意,那行院的妈妈,倒哭着跪着求她去一趟,说是救救姐妹——也是她蠢笨,别个粉头听说是要去牢里,早都躲了,只她,站在屋外头,不知火要烧身,却给旁人担心。她救姐妹?哪个去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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