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断为左右两半,露出其下,一张很是年轻的面孔。
沈凤鸣微微怔了一怔。这张面孔并不是三十——不是那个他认得的三十。他心念一转,顿时了然——东水盟主谨慎至斯,寻三十做这个替身只戴面具还不够,更要再敷上一层易容假面。不过,这重重假面到最后——说不定此时所见——倒反是曲重生的真容。
他忍不住口中嘲讽:“哎唷,我只道曲盟主拿面具遮着脸,是因为生得丑,想不到竟是这般的俊!”
三十不吭声,手下不停,枪尾落下,枪身依旧直挺而来。沈凤鸣待要抬双匕以格,右肘上还是传来一阵麻痛,方才着的这一下显见不轻,当下只得单手以抗,那枪尖受他左匕拨让,斜斜向右穿出,劲风将他脸颊都带出两分痛意来。
他啧了一声。这个披上东水盟主外皮的三十,仿佛当真变了个人——仿佛当年那次刺杀与昨晚那番交谈都并不存在,或是他要以另一个身份一雪前耻。
长枪于颊边再次横摆径抽而来,沈凤鸣右臂半抬,“彻骨”削抵,束扎稍松的袖口堪堪拂过三十枪上红缨。匕上冷硬劲力沿枪柄传至,三十长枪半收只待再发,仿佛是那么一霎眼的工夫,他双目忽地眯起——莫非是错觉——那枪上暗红缨信——一瞬时竟似消失了?
他立时警醒——不必说,定是沈凤鸣在那一拂之中做了手脚。若说枪尖是枪之魂睛,枪缨便是这魂睛的灵睫。“睫”之一物,看似并无要紧,但若有了出入,亦足以令得使枪之人出手为之生变。
而于三十而言,这还远非最重要的。
三十面上虽不动声色,但胸中已升起股莫名的烦躁。他不是不知道,沈凤鸣除了那一手短兵,更深谙魔教操纵人心之幻,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控制不住地从齿后与手心发出一点难遏的冷颤。
不错,这或正是他最大的弱点——他这脱剥不开的心病。曾从他手中全身而退的沈凤鸣,大概是这世上唯一看穿他秘密的对手。
枪缨当然不是真的消失了。沈凤鸣只不过在进退的这一刹那,突然想知道——穿上“曲重生”的外衣,是不是真能令三十变成另一个人。枪身之长、袍袖之柔,足以令得他以最简单的“青丝之舞”造出一瞬间的幻觉,这幻觉对大多数人或许无关紧要,可是三十——那个连半点月缺都见不得的三十——一定无法忍受一柄缺少了缨的长枪,一如他无法忍受所有与他想象中不同的画面,那些无法依他的计画演进的现实。
今日没有阳光,青丝舞的幻觉亦不过是那么片刻,可也只需要那么片刻,沈凤鸣已听见三十的呼吸重了一点。他心中笃定——刀兵之上与三十一时确分不出高下,可若对症使出幻术,时辰一久,三十那心疾定会发作。他借这片刻侧身欺近,压低声音向三十戏谑:“曲重生——他不知道你这个病吧?”
三十面色依然没有变,那片刻失态太短暂,以至于仿佛从不曾存在,可他目中的微恚还是出卖了他心神的动荡。“卑鄙。”他在与沈凤鸣四目相遇时吐出两个字,哪怕他明知——这不是此际最恰的举动。
“我劝你想清楚……”他听见沈凤鸣笑着,“是认输,还是让这么多人都看见你发病时那样……”
三十喉间冷抽,“渡江”以比适才十倍的狠厉直驱而前。认输?认输二字不在他的计划里,更不在曲重生的计划之中——即使他深知在沈凤鸣的幻术面前,自己心力之弱点正是他俎上鱼肉——即使认输的不体面比起发病时的惨相,根本微不足道。
——就在方才那么转瞬即逝的失神里,他竟觉得自己又看见了那些旧日的支离,那些——他不知该称作疼痛还是温暖的记忆,那些今日的麻木与冰冷里连碎片都无法拥有的往昔。
沈凤鸣皱眉。三十既为食月之首,素来冷静自律,此时理当知道如何选择方对自己更为有利,而非这般轻易被激怒。可他无法从那张假面上看出更多的端倪,只得冷笑:“你自找的。”他手心翻动,掌上带出的一些儿微风在长枪那直刺而来的气力掩盖之下几不可见,可便是这一些儿微风扫乱了枪缨漂拂的方向,那浓重沉淀了的腥红之色在刺至尽头随即收回的交替刹那张开如伞,缨绺在三十眼中忽散漫如雾——如一蓬耀目的血雾。
一种奇异的不协调感侵上三十心头,他咬了咬牙——沈凤鸣若不手下留情,他当真不知今日结局如何。
便在此时,座上有人陡叫道:“停手!停手!曲盟主,我有话说!”
沈凤鸣心头一凛。这人在此时突然出声,三十行将受慑的心神当然也陡然清明挣脱——可这般突如其来的喊叫当然不是什么解除幻术的好办法,他已见三十身体微微一震,喉头一滚,显然逆血涌上,反不好受。不过三十自不会放过这脱离幻控之机,当下便身形微转,强压住不适,不动声色虚走一招:“田大人有何指教?”
——说话的不是别人,却是田琝。
沈凤鸣冷目旁观——眼明之人,哪怕不识幻术,也当能看出三十方才最后两招已虚,显然心神恍惚。但眼明之人理应不包括田琝——田琝还无有此等眼力,更不会想到用这办法来助三十摆脱困境——只是巧合?
田琝顾自急匆匆道:“我方自京里得了个紧要消息,你们先不必打了,这大会也暂歇一歇,我消与你私下说。”
座中众人一时哗然。这番话听在武林群豪耳中可谓无礼已极,这田琝或当真是不懂规矩,不过碍于他的身份,料曲重生也必拒绝不得。
“什么消息这么急,我看倒不妨说出来,我们大家也听听,到底紧要不紧要。”沈凤鸣讥诮道。他已见田琝身边确多了个人,看装束大约是刚刚赶路到此,辗转进了这大会来,猜想或是太子有什么急令传来,故此他非得打断这比武不可。
田琝皱着眉头“嘿”了一声。“就怕我说出来了,你比我还急。”
沈凤鸣还待说什么,忽侧面花架之后程方愈阴沉着脸绕过路来:“沈教主不必与他纠缠,我大概晓得是什么紧要事,亦正要与你们来讲。”
田琝瞥他一眼,并不惊奇,亦不搭话,叫上葛川、宋然顾自与三十进了花楼。这面群豪议论纷纷,好奇心起,多围过来打探,程方愈却只走去夏琛边上坐了,令人将四周站挡围定,沈凤鸣见他面色肃沉,似非儿戏,走回座上:“你也有消息?”
“青龙谷传来的消息。”程方愈面上忡忡忧心,“君黎出事了。”
“君黎?”沈凤鸣浑身机伶伶一冷,几乎要打个寒颤,先前诸多不祥之感如冷风从每个毛孔钻入身心。“你说‘出事’是什么意思?”他不自觉提高了声音。
“他——”程方愈低声,“他受了重伤离开青龙谷,后来……生死未明。”
“生死未明!?”沈凤鸣面上变色,伸手便抓向程方愈衣襟,“你们青龙教——”
“沈教主!”程方愈手指捏拿灵活,挡开他这一抓,青龙教诸人亦立时虎视于侧,“你追问于我,我亦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我与你一样,亦忧心君黎之安危!”
“你不知发生何事?”沈凤鸣怒极反笑,“谁不知道他是去青龙教提亲,好生生地去的,结果却落个重伤——你却说你不知发生何事?别说他是与朱雀同去,就算他一个人,又有几个人能这么容易就让他着了道——除非——是你们的阴谋诡计——是你们暗算于他——是拓跋孤动的手——难道不是!?”
程方愈一时无言。他自是可以装作一无所知,可沈凤鸣说的那些——任谁都能想到。夏琛亦道:“程左使,你消息确么?表哥……表哥不会真的……对君黎大人动手?”
“君超,我与你们说此事,不是为了与你们争论。”程方愈只得道,“如今教主有许多事情连我亦瞒着,我亦不知他究竟是何打算,只是我想着如今形势可能有变,君黎当初放话黑竹要护着夏家庄,他若当真有了什么不测,你的处境便要不妙几分——我尚得不着他离谷之后的消息,可田琝他们定是从京中得了讯,他们定知道君黎的生死,今日你总须早做打算,趁他们还没出来,现在走还来得及。”
夏琛咬着唇:“既是京中有了消息,想必君黎大人是回了京,那他应是无恙。”
“君超!”程方愈道,“此事你万万勿要心存侥幸,京中有消息,未必是因为君黎回去了,只是……”
他沉了口气,“只是朱雀既死,京城之中,又焉能风平浪静。”
“你……你说……朱雀……”沈凤鸣面上血色褪尽,“……死了?”
程方愈沉默点头。
沈凤鸣一时实难相信,就连夏钦、夏珀都面面相觑。纵然朱雀多不离开大内,是个离他们颇远的名字,这样的消息仍如巨石般足以堵死人的心胸。沈凤鸣跄跄欲退,口中喃喃:“好。好。拓跋孤。这梁子是结下了。”
程方愈道:“你莫要胡乱猜测,这事我相信不是教主的主意……”
“那是谁的主意!”沈凤鸣忽咆声,“除了拓跋孤,还有谁!还有谁能……”
他忽戛然止声。“……单疾泉?是了,只有他——只有他才能骗得了君黎——”他伸手将那桌几捏得咯支作响,“我那时怎么没弄死了他!”
“我知晓你现在心里恨极青龙教,但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程方愈还是沉声道,“要离开此地须得快下决断,晚就来不及了,君超,你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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