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首都来的大干部说话,林秉德浑身不自在,此刻见林正军来了,立刻有种解脱之感。
林秉德站起身来,激动地介绍:“两位领导,林正军同志很优秀的,是我们的青年队长、青年食品合作社主任,县供销总社认可的家庭副业生产标兵,见义勇为积极分子!”
“我们已经见过了!”
不等林秉德介绍完,张维扬就从兜里掏出一叠大团结,粗看上去足有上百块,往林正军手里塞去:“正军,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请你务必收下!”
“张叔叔,这钱,我不能收!”林正军连忙推开。
“林正军同志,你应该收下的!”
张维扬坚持道:“这是为了表达我们的感谢。没有你揭穿魏家的假面具,我女儿就会死得不明不白,我们也会永远蒙在鼓里!”
“张司长,这句感谢,我担不起!”
林正军动情地道:“我们也不值得你感谢!”
接着,他扫视了一眼众人,道:“是河湾大队对不起张婉怡,包括我和在座的大家在内,每一个社员都是魏家的帮凶,都欠她的!”
林正军自己家庭成分也不好,前些年也受到很多歧视、打压和冷落。
他明明学业优秀,但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也被取消了。
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那种不见天日的压抑,那种一次次攀爬又一次次跌落谷底的绝望,他是切身体会过的。
因此,林正军对张婉怡那些下放知识分子非常同情,对他们的遭遇感同身受。
“正军同志,言过其实了,冤有头债有主,罪魁祸首是魏山虎一家啊!”张维扬忙道。
“正军啊……”
林秉德等人也觉得林正军这话过头了,想要反驳,但想起昨天林正军的嘱托,连忙闭上了嘴巴。
“难道不是吗?”
林正军正色道:“当雪崩发生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首先,无论是魏国梁还是魏山虎,都是通过社员大会大家一人一票选出来的大队干部,结果,我们就让一窝子人渣成了大队的主导!”
“他们父子两代长达十几年贪墨集体资产,搜刮百姓,欺男霸女,危害乡里,我们监督了吗?和他们斗争了吗?正是我们的姑息和纵容,才让魏家父子越发猖狂!”
“还有!张婉怡当初指导我们完成基本农田建设,为我们培育鱼苗,还开办扫盲班教社员们孩子们认字,为我们河湾大队做了那么多贡献,可我们关心过她么?”
“那年冬天,她住的牲口棚被大雪压塌,但凡有一个热心社员把她接回家,或者去魏家看看她的情况,她岂能会被非法囚禁七天之久又被折磨致死!”
“所以说,我们每个人都是间接害死张婉怡的凶手!”
说完,林正军目光锐利地扫视在场几位大队干部。
大家伙全部惭愧地低下头,不敢与林正军对视,现场陷入一片沉默之中。
这话,话糙理不糙啊!
时代的一粒尘,落在一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
从本质上来说,张婉怡被魏家害死是多种原因导致的,是时代的悲剧。
怎么能是宋芝兰的责任呢!
林正军是在主动分担张婉怡不幸惨死的责任!
只有这样,宋芝兰才不会沉溺于悔恨和绝望,才会从自我否定中解脱出来,才能从女儿死亡的阴影中走出来!
“正军说的有道理!”
良久,林秉德叹息道:“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我们太愚昧太自私了。”
“今后,我们要加强学习,尤其是孩子们,更要读书识字,学文化明事理!”
而听完这些话,宋芝兰突然感觉心里轻松了些许,擦了擦眼泪,微笑道:“林正军同志读过书吗?”
“我和唐晓芙都读过高中,目前在积极复习,备战明年的高考!”
“很好,任何时候都不能放弃学习科学文化知识,你们要加油哦!”宋芝兰双眸露出欣赏之色,笑道。
“我们俩成绩没问题,但是,我们俩家庭成分不好,我是地主后代,她是反革命敌特分子子女,托三中全会的福,我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可她还没摘帽呢!”
“敌特分子子女?你父母是哪个单位的?”宋芝兰奇道。
唐晓芙道:“我父亲叫唐宁诚,是港岛一位红色资本家的儿子,母亲叫周秋萍,他俩都是燕京工业学院的老师,在干校的时候突然不见了,据说是逃到港城了!”
“老张,你回头查查档案!”
宋芝兰冷冷一笑道:“据说逃到港城了……呵呵,谁看见了?无凭无据的,作不得数的!”
张维扬点头道:“好!我会认真调查的!”
“孩子,你宋叔叔主管全国高招,尤其是政审这一块,多少能说得上几句话。”
宋芝兰微笑道:“放心,只要你是清白的,我们就一定不会让你吃亏!”
唐晓芙心花怒放,脸色却很平静,深深鞠躬道:“谢谢您,宋局长,我一定加倍努力复习备考,不辜负您的期望!”
其实唐晓芙也是冰雪聪明之人,她一进院子就在观察着张维扬两口子。
张维扬对大队干部对林正军还算热情,但宋芝兰却是从头到尾都冷着脸,眼底深处有一丝……恨意!
试想,姑娘在这里受到那么多磋磨,魏家固然是罪魁祸首,但其他人就没份儿吗?她能不恨吗?
要不是来感谢林正军,她甚至不愿意踏进河湾大队一步!
在宋芝兰眼里,河湾大队就是地地道道的魔窟,而这里每一个人都是逼死自己女儿的魔鬼!
一切改变发生在林正军那一番“自我检讨”,那番检讨和自责,就是宋芝兰的最佳嘴替!
林正军说出了她的心里话,也让她压抑的怒火和恨意得到了释放,从自责中解脱出来!
宋芝兰对林正军的感激和喜欢更深了一层,甚至对河湾大队都没那么痛恨了,才会主动询问林正军的学业!
“叫什么局长,太见外了,叫阿姨!”宋芝兰含泪道:“我姑娘下放的时候,也和你差不多大!”
“好的,宋阿姨!”
唐晓芙打蛇随棍上,拿出那本《十月》,道:“阿姨,这里有林正军发表的一首小诗,叫《一代人》,就是他想起张婉怡大姐的事迹,为怀念她而写下的!”
“?!”
林正军微微一愣,暗中竖起大拇指!
骚操作!
神助攻!
娶一贤妻,兴旺三代啊!
很明显,唐晓芙和他心有灵犀,瞬间就明白了他那番检讨的真正意图,并且更进一步!
听到此言,张维扬和宋芝兰反应不一!
张维扬明显看过这首诗,顿时满脸惊异地道:“正军同志,原来楚狂人就是你啊?”
“您看过?”
“当然看过!”
张维扬紧紧握住林正军的手,激动地道:“这首《一代人》在燕京各大机关高校都引发轰动了,每次诗歌朗诵集会,一定有人朗诵!”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这首诗竟然是你写的,还和我女儿有关……”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宋芝兰明显是第一次看这首诗,一遍遍地默念着,渐渐泪流满面:“这写的就是婉怡啊!”
“没错,她虽然身处黑暗,但一直心向光明,她坚信有一天,一定会春回大地,冰雪消融!”
林正军动情地道:“她说曾经和我说过,她喜欢脚下这片火热的土地,喜欢旁边流过的清河水,喜欢后山的一草一木,她的理想就是改变这里贫穷落后的面貌,让社员群众富起来过上好日子……”
“她真是这么说的吗?”
宋芝兰泪水朦胧的双眼仿佛燃起了小火苗,好像渐渐找到了人生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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