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不记得自己是从多会开始记事的。
或许是几个月时,或许是一岁时,或许是两岁时。
当襁褓中的婴儿,能认得人脸时,阿飞记住的第一张脸,不是娘亲,而是翠儿姐。
那时的翠儿姐,也才十一二岁,还是个含苞待放的小女孩。
女孩每天都会抱着婴儿。
有时会冲婴儿扮鬼脸,有时会不厌其烦摇着拨浪鼓。
婴儿咯咯笑了,女孩便会跟着笑。
“咔嚓~”
乌云滚滚,雷林肆虐。
天上的河往下落。
砸的瓦片噼里啪啦作响。
“小燕子、吱吱吱。面对房主窃细语。”
少年缓缓站起身来。
紧了紧怀中包着翠儿姐头骨的绿裳。
风雨中,少年单薄的身子,突然摇摇晃晃,仿佛喝醉了一样。
少年感觉身前凭空出现两只无形的大手。
一只手,死死扼住他的咽喉,几欲窒息。
一只手,狠狠攥住他的心脏,一种令人不可承受的痛。
双臂发力。
少年好似要将那件湿漉漉的红绿衣裳,那颗白森森的头骨,两根腿骨,揉进胸膛里。
“翠儿姐,咱们回家。”
天光晦暗,暴雨倾盆。
少年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
“小燕子、吱吱吱。
面对房主窃细语:
不吃你谷子。
不吃你糜子。
在你房檐下抱一窝儿子。”
风声雨声,将少年哼唱声刮的支离破碎。
这是少年很小很小的时候,经常听的一首童谣。
那时,尚是婴儿的少年只要哭闹,或是睡不着,翠儿姐便会轻轻哼唱。
每次听到姐姐的童谣,少年便会心安。
那种发自心灵的安全感,是娘亲不曾给予的。
“小燕子、吱吱吱。
面对房主……窃……窃细语……”
少年的声音,忽然哽咽不清。
这场暴雨,应该是自己的眼泪所化。
少年这样觉得。
之所以如此伤心。
是因为此生,再也再也见不到姐姐了。
……
雨一直下。
小巷深处。
灯火如豆。
投射在墙壁上、巨大头骨的影子,随着烛火,微微摇曳。
少年正在洗衣裳。
“哗啦啦~”
衣裳一拧,血水哗哗,落入盛满深红的铜盆中。
将翠儿姐的绿裳洗干净后。
少年拿来一块巾布,借着烛光,细细将头骨与两根腿骨上的雨水,擦拭干净。
最后,少年取来小板凳和磨石,坐在屋檐下,开始磨剑。
磨那柄锈迹斑斑的铁剑。
今夜,少年要杀人!
……
“咔~咔~咔!”
磨剑声声,刺入风雨深处。
随着时间推移,块块锈迹脱落。
少年脸色苍凉如雪,一手按着剑身,一手紧握剑柄。
一下一下,不断重复着。
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
裹满锈迹的铁剑,终是落尽铅华。
修长笔直的剑身,清如秋水,闪烁森森寒芒。
少年起身,走进屋里。
看着桌上头骨,柔声道:“翠儿姐,别怕,我这就让离山哥去陪你。”
握紧铁剑,少年出了屋。
踩着软烂的黄泥,走出自家院子。
随即咣当一声,踹开隔壁院门。
少年也不知那个男人是不是在家睡觉。
无所谓。
反正不管在哪,他都死定了!
进入院子,来到正屋前。
少年轻轻推开屋门。
嘎吱声中,木门开了一条缝。
一股浓烈酒味扑面而来。
屋内虽说昏暗,但少年一眼就看到那个抱着酒坛,躺在床上熟睡的男人。
少年手一松。
铁剑落下。
轻松插入地里。
“钟离山,你不配死在剑下!”
轻语声中,少年走向杂物间。
很快,提着一柄斧头回来。
推门进入屋内。
悄无声息走到床边。
看着酣睡正香的男人。
少年高高举起斧头。
瞄准男人膝盖处,狠狠一斧头落下。
而今的少年,已是七品境的巅峰武夫,轻松便可举起千斤巨石。
全力一斧头下去。
咔嚓一声。
直接砍断男人右小腿。
以至于斧刃深深镶入床板。
“啊~”
撕心裂肺的惨嚎声透入雨幕深处。
即使喝的烂醉如泥,男人仍旧被断腿之痛疼醒。
看着被溅了一脸血,缓缓举起利斧的少年。
男人强忍疼痛,毛骨悚然道:“阿……阿飞,你,你要做什么?!”
少年面无表情道:“我要将你……活活砍成一滩肉泥!”
第二斧,悍然落下。
一斧、一斧、一斧……
少年不知道自己砍了多少斧。
等停下手来,男人早已没了人样。
每一块血肉、每一根骨头,包括人体最坚硬的头骨、大腿骨,都被砍碎了。
床上,只有一滩冒着丝丝缕缕热气的肉。
粘稠鲜血,顺着床缝不断滴落。
嗅着刺鼻的血腥味,少年神情无悲无喜。
并没有第一次杀人的惶恐。
“咣当~”
扔掉卷刃的斧头,满身满脸都是鲜血的少年走出屋子。
拔起铁剑,回到自家院子。
走进屋里,阿飞将翠儿姐的头骨,两根大腿骨,包进那件绿裳里。
随即将绿裳,还有娘亲的灵牌,放进包袱中。
仔仔细细,一眼一眼,环视生活了十五年的屋子。
少年沉默了好一会,俯身轻轻吹熄桌上的烛火。
雨小了很多,从倾盆如注,至淅淅沥沥。
少年站在小院中,那双和他娘亲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眸,扫过院内每一样事物。
“走了~”
少年喃喃。
紧了紧手中铁剑。
最后一次走出小院。
再也没回来。
……
雨夜。
小镇西北地界。
那座坐落于神木林前、太平河畔的篱笆院,静谧无声。
瓦屋正堂,盘膝而坐的青衫男子,忽然睁开微闭的眼眸。
“进来吧~”
温润如玉的声音飘进黑夜雨幕。
青衫男子袖袍一挥,几步外桌案上的蜡烛,无火自着。
哒哒哒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最后落于屋门前。
少年沙哑声音响起,“先生,脚上全是泥,小子就不进来了。”
青衫男子二次挥袍,嘎吱声中,屋门缓缓敞开。
门前,身着粗布麻衣的少年,肩上背着包袱,腰间悬佩木剑,手里紧握铁剑。
湿发黏在额头两鬓间,紧紧抿着薄唇。
“先生,翠儿姐死了。”
少年伸出手掌,轻轻拍了拍包袱。
“姐姐的头骨在里面。”
青衫男子眼帘低垂道:“所以呢?”
少年面无表情道:“那位赵府管家口中的所谓公子,将翠儿姐活活剥皮。”
“还让恶犬将翠儿姐撕咬至死,啃食殆尽。”
“这口气,小子咽不下~”
青衫男子轻叹一口气,道:“孩子,那位青年,乃当今魏国文景帝第九子。”
“你明白这个身份,于你而言,意味着什么吗?”
少年点点头,“明白。”
“那位公子,是天上的云,而我,是地上的烂泥。”
“他是龙子,而我不过阴沟里的虫子。”
“我若当真宰了他,魏国无我容身之地。”
“我会如一条狗,被魏都高手日夜不休,撵的满世界跑。”
“我的下半辈子,将颠沛流离,再也睡不了一个安稳觉。”
“可是先生……”
少年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难道,就让翠儿姐白死吗?”
“难道,他魏都皇子就能杀人不偿命?”
“先生,我咽不下这口气啊!”
“先生,这世道不该如此!”
看着恨意滔天,以至于清秀面庞狰狞扭曲的少年。
青衫男子心头不由得一颤。
“先生,我师父,不会因我所作所为而身陷险境吧?”
原来如此。
青衫男子眼神一黯。
少年来此,并非是为了探究那位魏都皇子的真实身份。因为不论他是谁,少年都杀定了。
少年唯一担忧的,是怕自己所作所为会牵连到那位师父。
‘我到底哪里比不上那条冷血畜生了?!’
青衫男子于心头轻语道。
“孩子,你见过你师父出手吗?”
少年点点头。
当年师父一剑开山的恐怖威势,至今仍历历在目。
“孩子,你师父远比你想象中的更强大。”
“至于九皇子,身边有两位贴身守护的四品武夫,日夜轮换。”
“不过一行人从魏都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恰逢天降骤雨,那两位武夫,会选择歇息一夜。”
“孩子,此夜,是你刺杀九皇子的唯一机会。”
“祝你好运。”
少年后退两步。
冲青衫男子低下脑袋,弯下脊梁。
“先生,这是小子与您之间的最后一面了~”
“先生再见~”
望着少年迅速隐没于雨夜中的单薄背影。
青衫男子轻语道:“孩子,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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