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泼洒,天地清明。

    伫立屋顶的青衣衣袂飘飞,宛若要霞举飞升而去。

    三颗漆瞳,默默凝视那位慢慢爬远的女人。

    地上,拉出一条长长血痕。

    “雏凤缘何不能振翅?!”

    青衣剑眉紧皱。

    聚小镇三百年灵气于一身的女人,竟过的如此凄苦。

    倘若是在外界,女人百年即可修成陆地神仙。

    假使出生遗落仙民遍地的招摇山,女人未尝不可担任下一任山主。

    招摇山山主,即是仙罡大陆的苍天在上。

    “难道……这座小镇有什么东西,能压这只雏凤一头?!”

    ……

    献神节第九日,也是最后一天。

    赵老爷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血亏几万两白花花的银锭。

    小镇居民押上全部身家的,乐的合不拢嘴,高呼‘吾乃赌神’。

    只押几枚铜板的,悔的捶胸顿足。

    一子没押的,提刀要剖开肚子,想亲眼看看自个肠子到底是不是青色的。

    ……

    献神节第十日。

    寅时一刻许,月寒星疏。

    神木林最深处,‘剐死鬼’神树前。

    小不点已经跪不下去了,膝盖刺骨的像是在腐烂一样。

    只好脸朝下,规规矩矩趴在地上,双臂伸直,两只小手交叠在一起。

    “神夫子,”

    小不点不知道应该怎样称呼神明。

    既小镇每个居民见了学塾齐夫子,都表现的毕恭毕敬,那就称夫子吧。

    “神夫子,您能听见吗?”

    “小子唤作陈梦飞。”

    “神夫子,小子在此每日叩首九个时辰,已经叩满九天啦。”

    “小子不贪心,怕神夫子您累着。”

    “小子不求娘亲九世甜。”

    “甜一世,一世就很好啦。”

    小不点艰难起身,双腿打着颤。

    张开怀抱,伸出两只小手,轻轻抱住神树树躯上,那张狰狞扭曲,好像正被千刀万剐的痛苦面庞。

    “谢谢您,神夫子~”

    ……

    太平河畔,篱笆院院门口。

    望着小不点平安叩完最后一日,一点点向着小镇爬去。

    青衣朝天伸出一只手掌。

    破空声中,高悬神木林上空的木剑斜斜飞来。

    抓住木剑,悬佩腰间,青衣回到屋里。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约莫一个时辰后。

    假寐的青衣突然睁开眼眸。

    猛地坐起身子,推门走出小院。

    恰好望到那位失去双腿的女人爬过廊桥。

    神木林前。

    女人竭力仰头,望着树躯上巨大的微笑面庞。

    “我儿叩的是你吗?”

    很快,女人轻摇臻首,自言自语道:“不是。”

    第二棵神树。

    第三棵。

    第四棵。

    ……

    直至第二十七棵。

    女人正要询问,却缓缓扭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纤尘不染的青衣。

    指了指神木林极深处,青衣淡然道:“你的泥偶在最里面,那棵剐死鬼。”

    女人轻声道:“谢谢。”

    “我姓齐,名庆疾,字休离,是小镇学塾夫子。”

    青衣已不记得自个有多少年未向他人透露过自己的‘字’了。

    “妾身唤作南锦屏,乌衣巷陈家陈南氏。”

    女人笑了笑,慢慢向着神木林深处爬去。

    ……

    两刻钟后。

    女人总算爬到剐死鬼神树前。

    声音柔柔道:“我儿叩的是你吗?”

    狰狞面庞的眼眶里,突然流淌出两股鲜艳,宛若红血。

    女人微笑道:“是您。”

    一手撑起身子,一手开始挖土。

    约莫一炷香功夫后,女人将儿子为自个捏的泥偶挖了出来。

    “我儿手艺真巧呢~”

    将泥偶空腹里,写着自己名字的纸条取出塞进嘴里。

    女人很快咀嚼咽进肚中。

    旋即咬破食指,以血在泥偶身上书写‘陈梦飞’三字。

    “那孩子知道了,会很伤心的。”

    青衣声音自身后响起。

    女人一边掩埋泥偶,一边轻语道:“齐先生,我并不觉得自己苦。”

    “真正受苦的,是我儿子。”

    “我这个做娘的,是个残废,从未给儿子做过那怕一顿饭菜。”

    “我儿那么小一点点,就要踩着板凳为我熬药,准备膳食,清洗衣裳,天天都得进山采挖药草。”

    “也只有下雨下雪,才能躺在我怀里,缠着让我讲故事。”

    “齐先生,我想死。”

    “我死了,重重压在我儿脊梁上的大山才会分崩离析。”

    “他太累了,我就想让他能轻松一些。”

    女人眼眶通红道:“可我舍不得。”

    “我才看了他六年。”

    “我就想一直一直看下去。”

    青衣微不可闻叹了一口气。

    “再看看吧。”

    “等那孩子再长大一些。”

    “等他能自己一人,便可挖出深坑,便可抱得动你的尸体。”

    “等那个时候再死。”

    ……

    天光蒙蒙亮。

    女人爬回乌衣巷。

    陈家小院东厢房。

    女人爬到儿子身边。

    伸出枯瘦手掌,轻轻摩挲儿子小脸蛋。

    女人眼眸里流溢着满满柔情,“娘不要什么九世富贵安康,娘有你便足够了。”

    “九世甜,又怎能抵得过我儿一张笑脸。”

    女人轻轻俯下身子,与小不点脸贴脸。

    听着儿子的心跳声、呼吸声,感受着儿子的温暖。

    女人喃喃道:“这么善良乖巧的可爱孩子,是我南锦屏的儿子呢~”

    ……

    回忆停消。

    齐庆疾站起身子,凝视神树树躯上扭曲的老人面庞。

    “一个月之内,那女人,或那孩子,不给我托梦的话,我便将你砍了当柴烧!”

    言罢,青衣领着大黄狗远去。

    小镇洗剑巷一座小院内。

    正在熬制糖浆的老柳头伸出小拇指扣了扣耳孔。

    “这齐姓小鬼,火气还挺大。”

    ……

    回到篱笆小院后,青衣走进正堂,看向墙壁。

    墙上挂着一柄剑。

    剑名‘听风’。

    “就只是半个师父吗?!”

    青衣将木剑解下,搁在案桌上。

    旋即取下听风,悬佩腰间。

    “半个师父也是师父。”

    将大黄狗一顿喂到几乎撑死的程度。

    青衣走出篱笆小院,将院门落锁。

    “孩子,且慢行,齐半师送你最后一程~”

    脚尖轻点,一跃数十丈。

    青衣身影,很快隐没群山万壑之间。

    ……

    清平镇距云州灵石县数百里。

    人行得大半月,乘坐马车也得七八日,主要是山路崎岖。

    下山第三日。

    崇山峻岭间,朱九阴一跃百丈,耳畔风声呼啸。

    “小不点,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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