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穿透树梢,树荫下斑斑点点,恍若洒满了碎金。

    “咕嘟嘟~”

    男孩将风尘仆仆的脸蛋淹进铜盆里,先是狂饮至半饱,这才鞠水洗脸。

    小屁孩蹲在一旁,圆溜溜、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柄倚靠老槐的铁剑。

    “这井水,当真甘甜清冽!”

    男孩拿起巾布擦干脸庞,随即将洗脸水倒进空木桶内,留着灌苗。

    “大哥哥。”

    “咋啦?”

    “呃,没事没事。”

    眼见小屁孩的眼珠都快从眼眶里瞪出来了,男孩微微一笑,拿起铁剑。

    锵的一声,长剑出鞘。

    男孩将剑柄朝向小屁孩。

    “玩吧,小心别划伤割伤自个。”

    小屁孩乐呵的龇着满嘴雪白乳牙,才四岁的稚龄,神情间竟带着大人叩首列神时才有的虔诚。

    一双可爱小手小心翼翼握住剑柄。

    看着清如秋水,映着自己稚嫩面庞的剑身。

    小屁孩眼中的神采,比初升的朝阳更明媚,比落日的晚霞还要绚烂。

    男孩笑的开心,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一柄剑,就是一粒种子。

    被男孩种于小屁孩心田。

    极大概率不会生根发芽。

    极小概率会破土而出,一直长一直长。

    直至长成枝繁叶茂的苍天大树。

    一个渺小而伟大的剑客梦想,是靠成千上万个小屁孩来实现的。

    渺小,是因为这座天下只能容得下一位剑道魁首。

    伟大,是因为成千上万个小屁孩哪怕深知,那位天下第一绝不会是自己,却仍能紧握手中铁剑,不松开一丝一毫。

    天下人的天下,有百川归海,有千峰万仞。

    剑客的天下,唯有手中剑。

    远不及百川归海的壮美,千峰万仞的雄奇。

    但百川归海与千峰万仞只在眼中。

    剑客的剑,却在手中。

    ……

    苍家后院。

    石桌上放着两碗窝窝头、两碗炒腊肉、一碗数颗煮熟的鸡蛋,还有一大两小碗蔗糖水。

    男孩狼吞虎咽。

    “小雨,叫你几遍了?快过来吃饭,别逼我扇你!”

    苍雪一副屈易清模样。

    小屁孩置若罔闻,坐在小板凳上,低头看着铁剑,不时发出一串咯咯笑声。

    完全沉浸于自己的剑客梦中。

    “恩人……”

    “别,我叫程虎,唤我虎哥就行。”

    “虎哥,”

    苍雪将沉甸甸的钱袋递给男孩,“救命之恩,无……”

    “别来这套。”

    程虎没好气道:“我救你是因为我想救你,别拿钱侮辱我的剑。”

    “可是虎哥,这袋子铜钱,是我最珍贵的东西了。”

    程虎幽幽道:“我不缺钱,妹儿,或许你不知道,虎哥当年也曾坐拥一小座金山。”

    苍雪好奇道:“后来呢?”

    “后来~”

    程虎咧嘴,“后来,我把金山给捐了,让人建了一座寺庙,相当宏伟。”

    “妹儿,你不想报恩嘛。”

    “那咱们约定好,等你长大后,且带着戏班往云州走一趟。”

    “具体地址是云州景宁府梦飞寺。”

    “届时为我飞哥搭台,唱一出你苍家的《霸王别姬》。”

    “嘿嘿,在我心里,飞哥就是霸王。”

    苍雪轻语,“云州景宁府梦飞寺。”

    “虎哥,放心吧,莫说一出,便是唱上三天三夜又何妨。”

    程虎冲女孩伸出大拇指,“妹儿豪爽!”

    ……

    夜幕降临,苍雪睡在后院青石井旁。

    至于苍雨,则是和程虎睡在西厢房。

    四岁小屁孩,与十一岁男孩,相差七岁,却也有聊不完的话题。

    翌日。

    苍雪正在做饭,程虎于后院练剑。

    小屁孩竟抱着一小捆柴火走进灶屋。

    “姐,村头堆了好多柴火,咱村没人认。”

    “嘿嘿,全便宜咱们家了。”

    苍雪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一趟一趟又一趟,足足抱了好几个时辰,小屁孩才将所有柴火全抱回苍家。

    “姐,晚膳我要吃两大碗鸡蛋羹。”

    看着满脸汗渍,洋洋得意的小屁孩,苍雪温柔笑道:“姐给你蒸三碗。”

    ……

    自‘河神事件’后,老村长王浩阳便卧床不起。

    王家小院,正屋木床上。

    头发花白,眼神浑浊的老王头嗓音沙哑道:“儿啊。”

    蹲在门槛上愁眉苦脸的王野,赶忙跑到床边,握住老爹枯瘦手掌,“爹,我在呢。”

    “苍澜和屈易清回来了没?”

    “没呢。”

    河神事件第二日。

    “儿啊,苍澜和屈易清回来了没?”

    “没呢爹。”

    “苍家丫头和雨娃子还好吗?”

    “好着呢爹,那个男孩一直守着两个娃娃,没村民敢强取豪夺。”

    第三日。

    “儿啊,回来了没。”

    “没呢爹。”

    “苍家两个娃娃安全吗?”

    “安全着呢爹。”

    第四日。

    “儿啊,村民们如何了?”

    “爹,老井连湿泥都挖不出来了,家家户户地里粟米苗旱死七八成。”

    “爹,如你所料,村民们疯了。苍家小丫头和雨娃子灌苗路上,竟被人光天化日之下袭击。”

    “他们不是要抢水,他们是要杀人啊爹。”

    老王头突然睁大眼睛,一把抓住王野手腕,“两个娃娃死了吗?!”

    “没有没有,爹,你别动气。”

    “所幸两个娃娃跑得快,险之又险逃回苍家。”

    “那少年剑法超绝,连伤数人,村民们作鸟兽散。”

    老王头缓缓松开枯手。

    “儿啊,今夜村民们肯定会抱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态,将苍家地里的粟米苗全部拔光。”

    “你且告知他们,别那样做。”

    王野缩了缩脖子,道:“爹,村民们已经不是人了,你老村长的威望压不住嗜血的野兽啊。”

    “儿啊,你跟他们说,留下苍家粟米苗,待秋收时再抢再夺,还有一线生机。现在拔光拔干净,所有人就只能逃荒了。”

    “爹,你这是望梅止渴啊,你不是在帮村民们,你是在帮苍家。”

    “快去!”

    第五日。

    “儿啊。”

    “爹,苍澜和屈易清回来了。”

    木床上,老人缓缓闭上疲倦眸儿。

    “好啊,回来了就好,爹去睡一觉。”

    两行浑浊泪水,划过安详的沟壑。

    ……

    河神事件第五日。

    晌午,大日高悬天心。

    苍家院门口老槐树荫下,程虎拿着巾布轻轻擦拭铁剑。

    小屁孩于旺财、来福两条大狗身上翻找着跳蚤。

    至于苍雪,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撑着下巴,好奇询问道:“虎哥,你剑柄与剑身镶接处,刻的是什么字?”

    程虎微微一笑道:“念飞。想念的念,飞鸟的飞,是这柄剑的剑名。”

    嘎吱嘎吱声忽地从远方飘来。

    程虎、苍雪、苍雨全部抬头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几辆缓行而来的马车。

    “雪儿,小雨,爹回来啦!”

    女孩与小屁孩,两张小脸霎时便如盛放的花儿。

    “义父!”

    “爹爹!”

    小屁孩立刻便如离弦之箭往村头飞奔而去。

    苍雪紧紧追随。

    半道上,女孩回头。

    苍家院门前空无一人。

    幼虎早归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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