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伏灵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七,朱九阴与齐庆疾终于将小船靠岸,登上大陆。
翌日,一人一蛇进入一座靠海小渔村,一番打听,才知身处地界已不是迟国,而是后蜀蜀国。
蜀国与迟国接壤,可恨齐庆疾,两匹汗血宝马可还在迟国邢州神雪村呢,隔着万里之遥,回是回不去了。
一人一蛇在小渔村落脚休息了小半月,旋即沿着东海之畔,继续上路了,直往北走。
魏国伏灵二十四年,腊月初九,下雪了。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周天寒彻,连近海都结冰了。
北风怒号,仿若一只大手将白雪抛上天,又洋洋洒洒落下,成了雪颗粒。
“锵锵!”
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齐庆疾来到冰面上,用听风剑捅着厚厚冰盖,晶莹剔透的碎冰四溅飞射。
捅出窟窿后,青衣便将系着鱼钩的鱼线放了下去,随即盘坐冰窟窿口,耐心等待。
而青衣身后白茫茫的群山一隅。
一处兽穴内,朱九阴正盘膝而坐,施《他化大自在》修复失去的右臂。
傍晚,齐庆疾回来了,手里拎着七八条肥美大鱼。
一人一蛇手里只有一小包盐巴,其余调味料皆无,朱九阴提议吃生鱼片,感受鱼肉鲜美嫩滑。
天寒地冻,齐庆疾想吃热食,于是八条鱼一人一蛇各自四条。
只剩下一条左臂,朱九阴无法将鱼片成薄片,只能拜托青衣。
“你可真是我先人!”
先伺候着朱九阴享用完四条大鱼后,齐庆疾这才燃起篝火烤鱼。
看着青衣聚精会神的模样,朱九阴忍不住问出心中困扰许久的好奇,“老齐,是时候与我讲讲你的故事了吧?”
堂堂北齐国师,人间五极稷下学宫七十二儒之一,人间绝顶的陆地神仙,究竟经历了什么,甘愿数十年如一日,自囚小镇,直至生命末路,才决定回到家乡。
洞穴内突然陷入死寂,篝火将青衣的面部映照的忽明忽暗,良久后,才轻叹一口气。
“我的故事,从未与任何人说起过。”
“我不是一个喜欢倾诉过往的人。”
朱九阴:“我若想听呢?”
齐庆疾将烤好的鱼从篝火上拿了下来,“既你想听,那我便讲。”
狠狠撕咬了一口金黄焦香的烤鱼肉,青衣一边大口咀嚼,一边含糊不清道:“北齐作为仙罡十国之一,比之魏国素国甚至于仙国大多了,足有三十七州之地。”
“而我,齐庆疾,出生自北齐北境玉蝉州。”
“再准确些,乃玉蝉州珑骧府下辖郢中县。”
“我家并非士农,也非工商,我爹娘是玉蝉州有名的神仙眷侣,于郢中县以北七十里外的卧石山上开宗立派。”
“至于门派,叫霁月宗。”
“我爹叫齐韵,我娘叫南宫霁月,所以我叫齐庆疾。”
这倒是出乎朱九阴意料之外,观青衣日常言行举止,还以为是从窑子里跑出来的。
未曾想身世一点也不离奇悲惨也就罢了,还他娘是个宗门二代!
朱九阴:“你爹娘都是什么修为?”
齐庆疾:“我爹是天人,我娘也是天人,不过都只是阴仙境。”
朱九阴:“你成就陆地神仙,算不算给你爹娘长脸?”
齐庆疾:“那是自然!”
“我爹呢,待人很和善,对我也挺温柔,相当有耐心,从未见过我爹与谁争论吵闹过。”
“至于我娘,与我爹相比简直一个水一个火,像是头母老虎,恨不得将我与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生吞活剥了。”
“小时候调皮,家乡那边有个特产小吃,童子尿煮鸡蛋,说是吃了不犯困,能长力气,还能润肺止咳,有美容养颜的功效。”
“那年春寒料峭,小师弟不幸感染了风寒,小师弟是孤儿,那年他四岁,我五岁,夜里总咳嗽不停。”
“烦的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想到童子尿煮鸡蛋,本意是准备去灶房生火烧水撒尿煮蛋的,可外头太寒了,不想爬出温暖的被窝。”
“于是便捏开小师弟的嘴巴,撒了一泡童子尿。”
“我娘担心小师弟,那些日子一夜能跑来好几次,冷不丁推开房门,正巧见到那一幕。”
“那夜我老惨了,杀猪般的惨叫声嚎了一整夜,之后躺床上半月才下得了床,屁股上至今还有疤痕。”
朱九阴:“你小师弟人真好,竟能放任你活到今日~”
齐庆疾哂然一笑,“屁股好了以后,我恨死我娘了,只想着报复她,一刻也不愿多等。”
“我娘怕蛇,我就进山准备捉蛇,然后趁着清晨娘亲还未起床,将蛇扔她被窝里。”
朱九阴:“成功了?”
齐庆疾摇了摇头,“失败了,我被蛇咬了。”
“不幸中的万幸,那条蛇毒性很小,我只是昏迷了两天两夜。”
“当然,这不是关键,关键是我好了以后,娘亲知道我是要抓蛇报复她,又将我暴揍一顿。”
“总之,娘亲对于童年时期的我而言,便是狮子老虎,是魔鬼。”
“她越是打我,我就越要调皮。我越是调皮,她就越要打我。”
“那是一部不屈不挠小男孩,英勇直面手持鸡毛掸子冷酷娘亲的血泪反抗史。”
齐庆疾想到了什么,突然笑出声来,“我人生最后一次挨揍,是在十二岁那年。”
“也是最惨烈的一次。”
“那些年,也算长大了,看惯了宗门里里外外的一切事物,总觉得无比厌烦,老想着往郢中县跑。”
“郢中县有好几家书店,一枚铜钱便可于店内尽情看上一天。”
“武侠小说、艳情小说、神魔志异应有尽有。”
“某一日,我翻开一本从未看过的小说类型,里面的主人公是个摸金校尉,天南海北盗墓,寻见了各种各样的宝藏。”
“我心里浮想联翩,当天回到宗门后,便叫上小师弟一起,趁着夜色,扛着锄头铁锹跑进后山,将娘亲的爹娘,也就是我外公外婆的坟,给挖了。”
“当时也不知是太过沉迷那本盗墓小说,还是真的傻子,竟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还将也不知是外公还是外婆的一根最是雪白的骨头带了回来,研磨成粉,我与小师弟一人一半,开水冲服,怀着一颗激动的心,期待脱胎换骨之机的到来。”
“翌日,娘亲疯魔般提剑要劈杀我,将我撵的漫山遍野乱窜,得亏被我爹阻拦了,否则我可能真的会死!”
“我两三月躲在郢中县没敢回家。”
“我爹好说歹说,终于将我带了回去。”
“娘亲已经消气了,只是将我绑起来押到外公外婆坟前,鞭子抽得我啊,整面后背皮开肉绽。”
朱九阴一脸惊愕表情,许久才回过神来,“你能活着,真的很不容易!”
“你小师弟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碰到你这么个师兄!”
齐庆疾哈哈大笑,神情间充满追忆之色。
“我是傻子,小师弟也不聪明。”
“某年,大师兄与大师姐生了个女儿,粉雕玉琢,煞是可爱,当时小师弟上着学塾,有事没事就喜欢与同窗小伙伴们炫耀,说家里有个瓷娃娃。”
“小伙伴们好奇的不行,于是某天清晨小师弟早早起床,偷摸溜进大师兄与大师姐房间,将摇篮中的女娃娃抱去了学塾。”
“那天大师姐哭得撕心裂肺,大师兄疯魔上山下河好一通翻找,爹与娘亲觉得是仇人寻上门,厉兵秣马,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还是学塾夫子看到了,抱着女娃娃,揪着小师弟耳朵上了卧石山。”
“爹与娘亲混合双打,直把小师弟打到尿了一裤裆。”
朱九阴不由赞道:“好一对卧龙凤雏。”
齐庆疾吃干抹净一条烤鱼,继续捧起第二条,“我是在十三岁那年离开家乡的。”
“那年至圣先师周游列国归来,返回稷下学宫的途中,路过郢中县,看到了我,说是重瞳者天生圣人。”
“我犹记得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秋天,至圣先师笑着与我打招呼,让我跟他去稷下学宫。”
“我防诈意识很强,表面顺从着答应,背地里却吹着火折子,点燃至圣先师的白胡子。”
“老头子爱胡如子,相当愤怒,一剑便劈开了天空!”
“我被深深折服,当即跪地叩首,拜了老头子为师。”
“离家那天,小师弟哭得稀里哗啦,倒是娘亲笑意盈盈,很开心,说是老天开眼,瘟神终于送走了,让我百年内都别想家,更别回家。”
吃完第二条烤鱼后,齐庆疾用手帕擦了擦嘴,旋即拿起酒葫芦,拔去塞子,仰天猛灌一口清冽酒水。
“稷下学宫那些年,是我这一生最开心的日子。”
“作为人间五极之一,稷下学宫分文院与武院。”
“我先在文院待了十年,饱读诗书,随即求老头子让我进入武院,又待了十年。”
“文武两院二十年,我结识了太多志同道合的好友,太平的曾祖父韩丞便是其中之一。”
齐庆疾此言,令朱九阴这才想起来,太平也是北齐人士,只因北齐二帝相争,身为户部侍郎的太平爷爷站错了队,覆巢之下无完卵,便被满门抄斩,只活下太平一人。
齐庆疾:“那么多好友中,关系最莫逆之人有两位,一个叫武牧,一个叫白绾绾。”
“武牧是北齐武氏皇族皇子,白绾绾则是幽州州牧掌上明珠。”
“这两人,皆被老头子收为关门弟子,是我的小师弟与小师妹。”
“至于现在,武牧成了陆地神仙,是北齐二帝中的武帝,白绾绾也成了陆地神仙,是北齐二帝中的白帝。”
朱九阴好像听太平说起过,二帝共治北齐数百年,直至政见不合,二帝相争,白帝被幽禁,武帝成为赢家。
那场持续数十年的二帝相争死了太多人,导致北齐庙堂震荡,天灾人祸,战乱频发,那是一段极为黑暗血腥的年月。
朱九阴敏锐意识到,青衣与二帝之间,一定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
齐庆疾的故事继续:“在稷下学宫待了二十年后,三十三岁那年,我回到家乡,陪在爹娘与一众师兄师姐,师弟师妹身边度过了人生最安宁祥和的三年。”
“三十六岁时,北齐老皇帝突然驾崩,九龙夺嫡,作为最不被看好的七皇子武牧,却笑到了最后。”
“其中白绾绾那位州牧父亲出了大力。”
“因为幽州与同为仙罡十国之一的大夏接壤,所以为了抵御这尊庞然大物,白绾绾家族自古便有幽州的自治权、征兵权、拥兵权,被北齐一些好事之人称为西境之主。”
“总之,武牧成了北齐新皇,白绾绾则被册立为后。”
“夫妻二人邀我入庙堂,担任北齐国师,我三人齐心协力,必能将北齐送上仙罡最强国的位置。”
“可惜。”
齐庆疾重重叹了一口气,道:“北齐法旧,我欲变法,其一,改革科举制度。其二,土地重新分配。其三,与周边诸国合纵,一笑泯恩仇,建立共荣圈,大力发展商贸。”
“变法三步棋,一步比一步难下,难如登天啊!”
“首先,改革科举制度。”
“北齐的科举制度太腐朽,只有士族子弟才配参加,普通百姓之家的孩子,除非被士族或稷下学宫大儒推荐,才能参加,否则莫言寒窗十年,即使寒窗一百年,也是个破衣褴褛的穷书生。”
“我就想用掌中权力之剑,一剑将这层固化了三千余年的古旧制度捅穿!”
“让底层阶级的贫苦孩子,也能通过读书科举来改变命运。”
“让王朝权力,不至于世世代代都掌控那一小撮士族权贵之手。”
“南烛,你要知道,阶级固化是很危险的,终有一天,这炸药桶会轰然爆开,将整座北齐炸的粉身碎骨,千疮百孔。”
“惜哉,权贵阶层一百一千一万个不愿意。”
“他们呐,明明已经吃的满嘴流油,肥胖臃肿的都快要撑死了。”
“可却千般万般不愿从指缝流出那么一点点,让底层阶级也尝尝味道。”
“改革个科举制度都艰难险阻,更何况其二的土地重新分配,与其三的合纵诸国,建立共荣圈,发展经贸。”
土地重新分配,齐庆疾不用说朱九阴也能明白。
古往今来,大部分,甚至可以说全部的农民起义最大的,也可能是唯一的导火索,那便是吃不饱饭。
如果说改革科举制度,为庙堂输送新鲜血液,可能少数士族还会支持的话,那么土地重新分配,就是拿着明晃晃的刀,在割士族老爷的肉。
此举是万万不能的。
还有其三,合纵诸国,建立共荣圈,鼓励底层阶级的百姓与周遭诸国互通有无,去经商,去积累财富,去改变贫苦命运。
此举,是在放士族老爷们的血。
你个土里刨食的贱民,两脚羊,有什么资格与老爷们同吃一口大锅饭?
很明显,齐庆疾的远大抱负失败了。
或许可以说,古往今来,凡是想为底层贱民谋福利的人,绝大多数都失败了。
成功的稀少到可以忽略不计。
这种比登天还难的蠢事,失败才是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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