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伏灵三十二年,九月初十。

    北齐,玉京,皇城。

    残阳如血,瑟瑟冷风刮起满院脆黄枯叶。

    白绾绾坐在石凳上,纤纤玉手拧转着一片叶子,怔怔出神。

    “齐师兄竟带回一尊天仙!只存在于古文字,隐秘古史中的天仙!”

    初闻这个消息时,白绾绾难以置信,虽说听过至圣先师不止一次讲起,有关招摇山、风雪庙、雷泽、佛国蛰伏着从远古时代活下来的真仙人,可白绾绾从未亲眼见过,也就不怎么信。

    岂料远走北齐故国的齐师兄,一百多年后重新归来,竟与一尊活生生的天仙成为至交好友。

    “齐师兄弑武牧后,会不会连我一起……”

    不提那尊天仙,只是想想当年青衣问剑稷下时的血腥杀伐模样,白绾绾便一阵心惊肉跳。

    “齐师兄乃良善之人,他能明白我的苦衷。”

    “师兄知道的,我针对的并非他,也非上阴学宫,令我难以容忍的,是有教无类。”

    “百姓之家的苦寒儿女,天生就该老实种地。”

    “一旦让他们掌握了知识,穿上了独属于稷下儒生的长袍、长衫,他们岂能甘心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

    “土地,总该有人要种的。”

    “人人平等,劳动最光荣,只能存在于想象中,现实世界是实现不了的。”

    “不只是我,历朝历代任何君王都会将‘有教无类’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师兄,我的治国能力,你是了解的!”

    “我的傻师兄,你明明数次周游列国,洞悉世间运行真理,可你为何就不愿屈从这世界的运行法则呢?”

    “为何一定要逆流而上?一片崭新的天地,哪有那么好开辟!”

    “人,总要有三六九等之分的,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则,天道法则的一部分,从来都只有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君可见江河经天,日月行地?”

    武牧死期已到。

    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

    那尊天仙为齐师兄能得罪雷泽,区区俗世王朝之君王,在其眼里,与尘土里的蚂蚁又有何差别?顶多个头大点,镌刻着绚丽花纹罢了。

    说曹操曹操到。

    武牧来了,进入坤宁宫,脸上带着笑意。

    之所以微笑,是因为其怀里抱着一个五六岁大的男童,大眼睛黑白分明,睫毛浓密卷翘,像个瓷娃娃。

    男童叫武灵羽,是武牧与白绾绾最小的子嗣,年龄仅六岁。

    北齐二帝共诞下两儿一女,嫡长子武思琪,对外称早夭,其实真相是武牧觉得白绾绾心里还有齐庆疾,暴怒之下,将尚在襁褓中的亲生儿子活活摔死。

    至于长女叫武元意,双十年华,并不在玉京,乃稷下学宫文院弟子。

    “娘!”

    男童见到白绾绾立刻眉开眼笑,张开两条短短的小手臂,奶声奶气叫着。

    女子几乎天生的母性,让白绾绾凝结寒霜的俏脸绽放笑颜,如春回大地,冰雪消融了,万物复苏,展现蓬勃生机。

    白绾绾从武牧手里接过小儿子,亲昵亲吻着男童肉嘟嘟的脸蛋。

    “羽儿,这些日子有没有想念娘亲啊?”

    短短半个时辰后,武牧便将武灵羽从白绾绾怀中抱走了,交由宫女,带离坤宁宫。

    武牧眼睁睁看着白绾绾眉眼间的笑意一点点消失。

    “移花接木,想好了没有?”

    这次轮到白绾绾嗤笑,“狗屁移花接木!你以为你炼化了我之陆地神仙境的修为,能让你一跃成为天仙?”

    “能让你徒手硬撼极道仙兵?!”

    “武牧,你死期已至!”

    “即将到来的凛冬之雪将彻底埋葬你的一切!”

    “你的尸骨、你的野心、你的暴虐、你的不堪,都将随着来年阳春消融!”

    武牧:“呵呵~”

    “三天!我只给你三天时间,届时你若是还不同意移花接木之术,我便当着你的面,将武灵羽的肉,一片片剐下来喂狗!”

    “不用怀疑,我的残忍,你是见识过的!”

    “哼~”

    望着武牧远去的消瘦背影,白绾绾秋水长眸眯起,眼底划过一道寒芒,“你以百万幽州军,三十万魏武军,以北齐子民为筹码要挟,我还能乖乖就范。”

    “用儿子……”

    “武牧,我的软肋,从不是儿女!”

    距腊月初七不到三个月,很快玉京城便会成为一座熔炉,皇城不能待了。

    摆在白绾绾眼前最好走的一条路,便是浑水摸鱼,坐山观虎斗。

    “能带走羽儿便带走,元意待在稷丘很安全。”

    “等回了幽州,手握百万虎狼之师……静待齐师兄斩杀武牧。”

    “弑君者灰飞烟灭,以齐师兄性子,为了北齐百姓着想,不会再让那尊天仙大老远跑幽州杀我。”

    “二帝皆亡,庙堂动荡,北齐大乱,苦的是百姓。”

    做好打算,白绾绾便不再犹豫,她进入宫殿,取下墙壁上的佩剑。

    ‘锵’,长剑出鞘,宛若一泓秋水,倒映着白绾绾绝美容颜。

    “北齐终是我之一言堂!”

    “安心去吧师兄,我会带着你的遗愿励精图治,让北齐百姓过上好日子。”

    武牧并不似白绾绾想的那样傻,并未将小灵羽交由奶娘与宫女照顾,而是时时刻刻带在身边。

    白绾绾无从下手,只隔着很远,深深望了几眼小灵羽,最后转身决然离去。

    视一众顶尖高手与禁卫军无无物,闲庭信步般走出戒备森严的皇城,于清寒月色下消失在玉京城中轴主道的尽头。

    翌日,得知白绾绾远遁的武牧雷霆震怒,亲手拧断镇守坤宁宫一干大内高手与禁卫军的头颅。

    怒气冲冲回到西苑的武牧犹不解气,竟直接掐住亲生儿子的脖颈,将男童小小身躯提在半空。

    “至圣先师曾言,你娘最是残酷冷血,当时年少,我还不以为然。”

    “狠!真是狠呐!!竟忍心抛下你孤零零一人等死!”

    武牧手上力道越来越大,可怜小灵羽骨头都在咔咔作响,几乎快被活活掐死。

    看着亲生儿子越来越紫青的小脸蛋,极度充血的眼眸里深深的惊恐,武牧突然想到小时候的自己。

    举目无亲,孤零零的小男孩,每天都活得胆战心惊,时时刻刻都害怕死去,多少次从噩梦中惊醒,哭喊着叫娘亲。

    “滚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武牧扔垃圾般将小灵羽扔给一名太监,萧索着背影走进宫殿深处。

    “纵死!我也是北齐武帝!!”

    宫殿深处,响起武牧厉声咆哮。

    ——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以前不理解这句词,当理解时岁月已悄然流逝。人生末路,举目破败,曾经熟识的亲人、好友,甚至于敌人,都已尸锁泉下泥销骨。

    唯余残身徒留人世,别是一番愁苦滋味在心头。

    卧龙后山,齐庆疾孑然一身,负着双手,远眺萧瑟河山。

    大雁早已南归,浸骨秋风吹乱衣与发。

    夕阳下,断肠人在天涯。

    “是时候离开了~”

    轻叹声中,齐庆疾转身先是冲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的坟头拜了拜,旋即来到爹娘墓碑前,双膝跪地,磕起头来。

    “爹,娘,孩儿要走了,这一走,便再也不会回来了。”

    “姜娘身子骨不行了,我会让暖暖明年开春再请个守山人来。”

    “爹,娘,孩儿不日便会魂飞魄散,你们于幽冥阴魂也不用保佑我,要保佑就保佑暖暖吧。”

    “孩儿走后,每年祭节暖暖都会给你们烧纸上香。”

    “孩儿不孝~”

    站起身来,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满林间的坟包,齐庆疾扛起铁锹,再不留恋,渐行渐远。

    二老坟包旁,是青衣为自己挖的葬坑。

    假若能留存全尸,再好不过,留不下也无碍,届时朱九阴将带回几片破碎青衣立起衣冠冢。

    残阳如血,将青衣消瘦身影拉的越来越长。

    风乍起,吹响松柏沙沙。

    魏国伏灵三十二年,十月初二,朱九阴与齐庆疾要离开了。

    朱九阴提前下山,齐庆疾则一眼一眼,环视霁月宗每一角。

    短短不到四个月,一人一蛇却与姜娘相处的很融洽。

    别看姜娘已是花甲之年,苍老衰败,在一人一蛇眼里却只是个小姑娘。

    “这是最后一面了吧,齐仙人?”

    看着齐庆疾恋恋不舍的模样,姜娘心里很不好受。

    “我想我们不会再见了,齐仙人。”

    齐庆疾收回目光,冲姜娘洒脱一笑,“这辈子而已。”

    “姜姑娘,再见~”

    言罢,齐庆疾转身远去,偌大霁月宗,又剩姜娘一人。

    “齐仙人,再见~”

    秋高气爽,天清云淡。

    一人一蛇上路了。

    也是从这天开始,北齐庙堂与江湖,不再一潭死水。

    仿佛一把无形烈火熊熊燃烧着,这潭死水,正在逐渐沸腾起来。

    十月初三,朱九阴与齐庆疾下山赶赴北境稷下学宫的翌日,由魏星凌亲笔的七封书信,由其麾下七名亲卫八百里加急送往北齐七大顶尖宗门。

    书信内容很简单,齐休离邀北齐七大阳神境宗师于腊月初七齐聚玉京城。

    七大宗师可以选择不去,甚至封山,但青衣却将亲身降临。

    死己身一人,还是满门覆灭,血流成河,断了道统?七大宗师最终还是接受了齐庆疾的善意,选择牺牲小我,保全宗门。

    七人陆续下山赶往玉京,皆不带门徒,独身一人。

    与此同时,北齐江湖也动了,无尽武夫日夜兼程,出发玉京。

    这是一尊陆地剑仙的最后一舞,被斩杀之人更是北齐武帝。

    这种大事件,古来从未有过。

    若不能亲眼得见,必将抱憾终身。

    ——

    ps:三十多万近四十万字收尾,这个字数不短了吧?我怎么可能烂尾呢,我不是那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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