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伏灵三十二年,腊月初一。
天上的太阳照耀着地上的白雪,极刺眼。
距玉京城十里地,官道旁有家客栈。
“悦来客栈~”
朱九阴与齐庆疾并排站在三层楼高的客栈前,不约而同抬头凝视那块木色斑驳的匾。
柳暖暖青隼传书,说是让一人一蛇在此处等她。
大堂门帘相当厚实,几处窗户也紧闭着,毕竟北齐的凛冬太寒了,冻死人是常有的事。
客栈中人声鼎沸,朱九阴下意识便皱起了眉头。
齐庆疾:“要不就在外面等?”
朱九阴:“进去吃些东西吧。”
一人一蛇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不出朱九阴所料,扑面而来的是独属于江湖草莽那股子标配的口臭味、烂脚丫子味、月不洗澡的骚臭味,险些将一人一蛇眼泪都给熏出来。
大堂中燃烧着火炉,后面灶房有蒸锅蒸腾出的白汽荡漾过来,温暖如春称不得,但还算舒适。
堂中尽是带刀佩剑的江湖武夫,鱼龙混杂,此刻几乎所有人都将或审视、或不怀好意的目光投向朱九阴与齐庆疾。
“两位爷,几位啊?”
麻衣小厮点头哈腰迎了上来。
齐庆疾:“两位,楼上还有闲桌吗?”
“没了爷,小的给你大堂匀个位子吧。”
齐庆疾:“可以,有啥热食赶紧上,五脏庙空空。”
很快,一人一蛇落座。
不大的四方桌,共计坐了六人。
除一人一蛇外,还有一位白胡子老头,一名中年大汉,一对少年少女。
花甲之年的老头穿着破旧羊皮袄,两条袖管黑的发亮,手持黄铜旱烟杆,吧嗒吧嗒吞云吐雾。
中年大汉四十岁的样子,满脸横肉,瞧着凶神恶煞,身前桌面横放着一柄雁翎刀。
至于少年少女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少年肤色黝黑,木讷老实,少女身子骨纤细,容貌顶多算得上清秀。
少年少女俱是低垂着脑袋,彼此紧紧挨靠着,默默扒着各自碗里的阳春面。
很明显并不认识老头与汉子,且相当惧怕两人。
不知为何,少年干瘦却精实的身躯在止不住的轻微发颤、抖动,握筷子的手连面条都夹不起。
啪嗒~
齐庆疾的筷子掉在了地上,于是便俯身弯腰捡起。
重新直起身来的短短瞬间,冲朱九阴耳畔轻语道:“是个老淫魔。”
朱九阴环抱双臂,上身微微后仰,看清了桌下龌龊画面。
表面一副邻家老爷爷慈祥和蔼模样的老头,暗地里那只遍布老年斑,皮肤褶皱的爪子,竟放在可怜少年大腿上,不断来回摩挲着。
竟还是个喜好龙阳的老不死。
怪不得少年脸色黑红黑红的,浑身颤抖,肌肉紧绷。
很快,一人一蛇的热食端上了桌。
两斤刚出锅的煮羊肉,搭配一碗灵魂蘸汁,再就是两碗热气腾腾的清汤牛肉面。
朱九阴从筷筒里抽出筷子,招呼着齐庆疾一起大快朵颐。
白胡子老不死仍旧在猥亵少年,看着凶残暴虐的汉子不时耸动鼻翼,偷偷瞥一眼近在咫尺的熟羊肉喉咙滚动。
其实大堂里六七成人只是干坐着,并非食客,将客栈当做临时避风港了。
至于原因嘛,很简单,距腊月初七,还剩六天。
陆地神仙对决陆地神仙,国师欲弑君王,古来罕有。
不仅只是这一年年末的重头戏,而是北齐三千余年绵长国祚史上的重头戏。
“听说国师身旁有尊来自魏国的天仙,不知比陆地神仙修为高深几分?”
闲来无事,几名江湖武夫便议论起来。
“凡天仙,皆来自远古,存活了数万年,敢徒手硬撼极道仙兵,不是陆地神仙可以碰瓷的。”
“极道仙兵?!好陌生的词,我只听说过古仙器。”
“你们说,那尊天仙会不会插手国师与武帝一战?”
“古来仙罡君王数以万计,即使三四州之地的小国,其君王也有王朝气运、皇道气运加持己身,受上苍眷顾,便是天仙斩杀手无缚鸡之力的君王,大概率也是要魂飞魄散的。”
“天仙也承不起这般恐怖后果,所以我猜测,那尊天仙多半会选择作壁上观。”
“天仙!极道仙兵!多陌生的词!我隐隐感觉,咱们好像生活在时代巨变的前夕。”
齐庆疾突然觉得碗里的面条索然无味。
自己即将终极一舞,进行人生最后一战,怎得所有人都在讨论朱九阴?
痛!
太痛了!
青衣身旁,正往嘴里刨面条的朱九阴动作突然一凝。
“怎么了?”齐庆疾疑惑道。
朱九阴放下筷子,漠然望着坐在对面的白胡子老头。
‘锵’,狭刀出鞘,快到不可思议。
堂中众人只觉刀光璀璨耀眼。
下一瞬,风切已入鞘。
白胡子老头慈善笑容凝固于脸庞上。
脖颈骤然迸开一圈猩红血线。
朱九阴起身离开所在位置。
旋即,老不死上半身重重前趴在桌面,那颗头颅骨碌碌滚过整个桌面掉落在地。
断颈处,滚烫的人血直直喷溅出两丈远。
嘈杂喧沸的客栈大堂立时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齐庆疾还有那名大汉早已退开,可怜少年与少女,被人血溅了满身满脸,痴痴呆呆坐在原地,如石像雕塑。
“这是……怎么了?!”
齐庆疾愣愣看着朱九阴。
朱九阴面无表情道:“他的脚,踢我的腿。”
齐庆疾算是明白了,这老不死的,竟把龌龊主意打到朱九阴身上了。
这哪是踢到铁板,这是踹到鬼门关了。
大堂门帘被掀开,是柳暖暖来了。
穿着华美锦衣,身披大红披风,后面跟着十数披坚执锐甲士。
大堂众人震惊于柳暖暖的雍容华贵,简直凤凰落进乌鸦群。
即使已是两个孩子的娘亲,柳暖暖依旧国色天香,肌肤白皙细腻,透着红润光泽,冲一人一蛇展颜一笑,“师兄,南烛道友。”
很快,柳暖暖带着一人一蛇离开悦来客栈。
大堂短暂死寂后,又复嘈杂声。
“那位美少妇,好熟悉,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好像是咱北齐那位号称陆地神仙境下第一人的女武神!”
“对了!是了!星州州牧千金柳暖暖,嫁给了玉蝉州州牧嫡长子雷墨!”
“那被柳暖暖称师兄之人,不就是……国师?!”
“南烛道友……莫非是那尊天仙?!”
“老天!一尊活着的真仙人竟曾近在眼前!!”
堂中,每个人的神情皆是震惊与骇然,深感不可思议。
尤数与一人一蛇同坐一桌的汉子与少年少女。
汉子彻底懵逼了,一想到自己竟在一尊真仙人面前双臂环抱,扮高手风范,只觉老脸火辣辣的。
少年呆呆看着猥亵自己老不死的无头尸体,无意识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至于少女,则盯着朱九阴那剩余半碗,也不知加了十几勺红油辣椒的牛肉面,喃喃低语道:“原来仙人也爱吃辣!”
——
甲士在前开道,守卫着豪华车辇。
车厢中燃烧着红泥小火炉,铺着柔软厚实的虎皮毯,鼻端是沁人心脾的胭脂香味,柳暖暖为一人一蛇斟茶。
馥郁而滚烫的茶水滑入喉咙,脏腑立刻暖烘烘,朱九阴盯着自己那条被老不死蹭了一下的右腿,真想干脆利索砍了扔了。
齐庆疾将帘子掀开一角,望见被雪覆盖、枯木耸立的山腰上有连绵起伏的一大片精舍。
不解道:“何人之家?怎么把房舍修到背阴处了?”
柳暖暖放下紫砂茶壶,微笑着解释道:“玉京城中一些权贵猜测,师兄不会攻城。”
齐庆疾:“不愧权贵,可以骂这些王八蛋是畜生、寄生虫,但不能骂他们蠢货。”
“畜生们相当了解我的为人,玉京城中居民二三百万之巨,我若攻城,会死太多人。”
柳暖暖:“所以权贵们在玄武门外沿途两侧山峦修建了绵长数十里的屋舍、观战台。”
齐庆疾:“还真是我肚里蛔虫,我确实打算要将最后一战的舞台安在玄武门外。”
沉吟一小会,齐庆疾果断道:“不行,我得将战场转改去南边的朱雀门,临死之前,也要坑一把这些头畜生们。”
柳暖暖略显尴尬道:“师兄,我雷府屋舍与观战台,也在玄武门这边。”
齐庆疾:“……”
玉京城作为北齐国都,东南西北四方百里境内的诸山诸川都被权贵阶层瓜分干净了。
凛冬时节,山下贫苦百姓哪怕活活冻死,也不敢偷摸进山砍柴。
因为山是权贵老爷的,但凡被守山人抓住,一定死无葬身之地,倒霉些的还会被杀鸡儆猴,守山人会将人皮剥下,或将人头砍下,高挂山脚显眼处,用以威慑地界内的下层贱民。
住在川边也一样,夏秋时节亦会严禁百姓捕捞江河中的鱼虾。
雷府所有的七座山很快便到了。
一人一蛇跟着柳暖暖下了车辇,踩着清扫干净的青石长阶开始上山。
途中,齐庆疾询问道:“暖暖,你公公与夫君不在山上吧?”
柳暖暖回道:“不在。”
“南烛道友……”
“总之他们两个还在带人满东境找寻雷泽那两尊陆地神仙的影踪呢,害怕被南烛道友斩杀,没法跟雷泽交代。”
朱九阴淡淡道:“没死。”
——
相当豪华的精舍,火盆中燃烧着赤红炭火,日夜不息,还点了檀香,气味雅致非常。
不仅不觉得冷,待久了还会全身燥热,不过不用担心上火,因为有各种水果供给。
腊月初一当晚,柳暖暖陪着一人一蛇畅饮一整夜。
都未动用内力真气化去酒液,所以最后柳暖暖与一人一蛇都有了醉意。
天寒霜夜月,齐庆疾摇摇晃晃起身,走出精舍,来到观景台,遥望数里地外万家灯火的玉京城。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
朱九阴手持翡翠玉杯,静静望着青衣清瘦背影。
柳暖暖亦是如此,不过眼神却不似朱九阴一样平和,里面掺杂了太多情愫。
“野光浮。天宇迥,物华幽。中州遗恨,不知今夜几人愁。”
“谁念英雄老矣,不道功名蕞尔,决策尚悠悠。”
“此事费分说,来日且扶头。”
寒风吹起齐庆疾青衣猎猎,乌发飞舞,似是要霞举飞升而去。
此夜,齐庆疾仰头怔怔望了半夜的清寒皓月。
柳暖暖则从未望月。
接下来数日,更多北齐江湖武夫赶赴而来,玉京城人满为患。
玄武门官道两侧,绵延十数里的诸山山腰处,一水的精舍也住满了士族公子、门阀千金、权贵老爷。
众人似乎在等待一场绚烂的烟花秀,火树银花不夜天,辉煌与璀璨注定光耀北齐河山。
而烟火极尽绚烂后的消逝却无人在意。
这些天,太多人献上名帖,要上山拜访齐庆疾,却都被青衣一一拒绝。
人生最后一段路,齐庆疾只想朱九阴与柳暖暖陪着。
腊月初五这天,齐庆疾找到柳暖暖。
“倒计时最后三天,不对,是两天,师兄我想放肆发泄。”
柳暖暖疑惑道:“怎么放肆?如何发泄?”
一旁朱九阴直言直语,轻吐二字,“放炮!”
柳暖暖狠狠白了齐庆疾一眼。
初五,夜幕降临后。
雷府一众甲士将玉京城最顶尖青楼十来位花魁全打包扛上雷山。
共计一十九位沉鱼落雁的花魁,柔情似水的、魅如狐媚的、小家碧玉的、身段窈窕的、双腿修长匀称的、波涛汹涌的,各式各样。
一整夜炮火连天。
腊月初六,齐庆疾扶墙而出。
精舍中,朱九阴坐在蒲团上,齐庆疾则四仰八叉躺在毯子上。
一人一蛇,开始回忆清平镇那段时光。
齐庆疾:“南烛,阿飞死去好些年了吧,你说孩子究竟有没有可能转世到仙罡?”
朱九阴:“一定会的!我有直觉,那一天即将到来!”
齐庆疾:“可惜,我是见不到了那小子了。”
“还有苍雪丫头。”
“还有太平。”
这一夜,一人一蛇聊了许多。
后半夜下雪了,齐庆疾突然孩子心性,跑去院里堆了个雪人。
“小时候我太调皮了,很坏很坏。”
“每次都等小师弟堆好了雪人,才会上去一脚踹塌。”
“小师弟不哭不闹,塌了就再堆。”
“堆了我就踹,如此反复。”
“直至后来去了稷下学宫,慢慢长大,某年回家过年,小师弟提前堆了好几十个雪人。”
“我已经是个大人了,所以一个都没踹。”
“后来听娘亲说,我走后,小师弟一天什么也不干,就蹲在地上,静静看着那些雪人消融殆尽。”
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
腊月初七,曾是上阴学宫首次开宫日。
一早,柳暖暖便给齐庆疾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
齐庆疾接过,问道:“还有吗?就我一人喝?”
柳暖暖笑了笑,“只熬了师兄你一人的,毕竟腊八粥得在腊八节喝,我与南烛道友都能等到明天。”
齐庆疾也不怕烫,仿佛赶着赴死一样,几大口便将满满一碗腊八粥喝干净。
将空碗与勺子递给柳暖暖。
齐庆疾看了看朱九阴,又看了看柳暖暖。
“南烛,且温一壶老酒。”
“暖暖,且将炉火烧得旺旺的。”
“我齐庆疾,还会回来的!”
没让朱九阴与柳暖暖送行,齐庆疾拿上听风,闯入风雪。
一人一剑下了山。
再也没回来。
——
ps:三章应该就能结束周游列国篇了。
新的征程开始之前,能允许我请假休息一天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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